[林方][民国架空]南方

*一见钟情噢。

失踪人口!

 

南方

林敬言甫叩了门,便有方太太亲自开了门迎上。那位传说中的方家小小姐倒是矜持,探了脑袋望了望。见他看过来,又吐吐舌头缩回去了。方太太不知似的请他先上客厅去坐。此时是初夏,南风醺得微热,他脖上起了一层细汗。方太太见了,就递上一方客人用的方格手帕。

“明华的朋友林先生。”她说道。林敬言笑了笑,算是应允。接过帕子,对林太太的细致周到礼貌地表达了感谢。林太太招手让方小妹来,她又一百个不情愿。

“考那点分数还不上心。”她斥她没规矩。

小小姐钻过来做了个鬼脸,林敬言笑了笑。自我介绍道:“我姓林,是你三哥的大学同窗。”她这会子倒不羞了,伸出手跟他握来。林敬言也便弯腰回握。方小妹也就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瞅着他,眼睛里三分好奇六分欣喜,居然还有一分调戏。

方小妹今年十四岁,在女子学校念书。成绩马马虎虎,方太太便也着急。方明华听了便介绍了他来教课。林敬言学的数学系,方明华则学的医学。两个人算是有点交情。这位方太太不是正室,是方家老爷的二姨太。带着一子一女在偏馆内住着,离主宅蛮远。一方院落清静宽敞。两个人讲了几句,方太太便发起愁来小妹的学习成绩。林敬言宽慰了几句,跟着她来看方小妹看书写字。

方小姐的房间顶靠南,一面大窗正对着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林敬言也便不免笑道,难怪这位小小姐读书三心二意,不正是那句“春天不是读书天”么。


方小姐屁股下似乎有钉子,听题目都坐不住。两手撑着凳子要晃腿,林敬言板正脸说了一句才听。老老实实放下来埋头攥铅笔写写画画。林敬言就趁这时间翻她的课本,书上题目多半没写。有几题写了,明显不是小小姐的字迹,倒像是成人刻意去模仿小孩子笔画。他便问:“这是你们先生写的?”

“哦。”小小姐抬头瞅了一眼,又埋头咬铅笔头去:“是我哥哥。”

方明华和他说过,这位二姨太生的两个孩子是五弟和六妹。想必便是那个五弟了。

“你自己的作业,让哥哥写?”他有点发笑。

方小妹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先生要查,我前天玩累了。睡得早,只好去求哥哥了。”

林敬言叹气:“你也便叫兄长教你做几题也好。”

方小妹撇撇嘴:“我哥哥才懒哩。就这么几页算题,还是我去买了绿豆饼来‘孝敬’他的。她加了重音,咬牙切齿:“花了我两周零用呢!”

方小妹情到深处,险些发自肺腑落下泪来。林敬言只得无奈道:“算好了?”

她只得又低下头来咬铅笔。

小姑娘一边心不在焉地算那题目,一边偷偷瞟他的新先生。林先生年纪不大,斯文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和一般人的圆眼镜不一样,是方形的,很是称他。

她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交作业,趁林敬言帮他看的当口,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说是上课,其实也没讲多少。不一会儿客厅的西洋钟敲了下,便是过了一个钟。小小姐吵着要休息,去厨房讨吃食。又去问方太太哥哥几时回来。搞得林敬言好生头疼。

“小锐今个不回来了,没和你说?”方太太上来送茶,敲她道:“他要留洋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沏的是潮汕茶,林敬言很少喝。

“林先生哪里人?”她问:“口音像是北方的。”

“我是金陵人。”林敬言失笑:“秦淮河畔生人。”

“母亲就以为比她北的都是北方人哩。”方小妹做了个鬼脸,拿碟子里的云片糕吃。休息了一会儿又耽误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继续听课。

 

果然明华说先生都不愿意教他,是有理由的。林敬言忍不住想:也亏得自己耐性好。这种富家千金,真是捧不得。

方小姐虽然懒得读书,也不算太矜贵。好歹没有大小姐脾气。大概是从小有个哥哥,做什么捣蛋事也有人背锅,方太太舍不得责骂。林敬言无法,只得去唱了这个黑脸的角儿。

这课不过两个钟,林敬言上得是腰酸背痛。觉得比他在设计院一天的活计还累。不过报酬倒是丰厚,又是旧友的嘱托。既然应了,便老老实实供了这小姑娘结业才好。

下了课,他和方太太道别。方小姐挽着他要送他下楼,叽叽喳喳打听情况:

——“林先生在哪里教书么?”

——“是在设计院做事的。”

——“设计什么呢?”

——“算些数据。”

“先生懂不懂洋文?会不会唱洋文歌?我可是会唱哩。下次唱你听,好不好?”

她松开他的胳膊,在楼梯上转了个圈儿模仿华尔兹,林敬言怕她摔倒,有点后怕。方小姐穿着时下时兴的咖啡色格子连衣裙,英式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儿。

楼下是个小花园儿。石砖砌了个小小的水潭,积了半春的雨水。林敬言看见潭边一艘木质的模型船半成品,还有些废弃的木料,锉子锯子等木匠工具杂乱堆着。方小姐也咦了一声,对里屋喊:“妈妈,我猜哥哥今天肯定回来哩!”

方太太不答,她又说:“他把他夫人忘在屋外了!一会儿想起来,还不跑着回来供上!”

“你又瞎说八道!”方太太佯怒,小小姐哈哈大笑起来。


方小姐说得还真没错。她话音未落,林敬言竟是听着外头一阵自行车的声儿。方家的铁门半开着,那人也不下车,站起身来,抓着把手抬起车身跨了过去。他骑得极快,这么一跘也刹不住。林敬言下意识就伸手去替他扶。见他停在他边上踉跄了一下,便问:“没事吧?”

来人抬起眼,正好跟他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和方家小妹七分相似的眉眼,看样子都是随了母亲的好样貌。也是三分好奇一分调戏,还有六分在夏日湿气里看不透彻的东西。

“没事。”那人笑盈盈看着他:“小妹,这是你先生?”

“是林先生哩!”她没察觉到他“先生”的玩笑,倒是林敬言无奈地看着他。方锐便笑起来,转了个身把车扔在外头。到水潭边去抱那个模型船

“方锐吧?”方太太在里面喊,跑出来:“不是说不回家了?”

“我说的吧,他宝贝还在外面呢!还不跟新媳妇似的抱回去!”小小姐喊了,方太太也看他抱着的船,嗔怪道:“这就忘在外面!回头淋了晒了,还要怪我!”似乎是要接过来,却被方锐闪身躲过了。

“吴女士赶着我走,说要迟到。我没法呗。就忘了。”方锐冲回来的,热得不行,打了水来洗脸。方小姐在他背后叽叽喳喳:“林先生是三哥请来教我算学的。还会洋文,不知道会不会教国文和历史?”她想了想回头去问林敬言:“林先生,你会不会教国文和历史?”

“啊。”林敬言正在看方锐擦脸,不知怎得有点怔忡。被戳穿,难免有点难堪,只好诚实道:“不大会。”

方锐一边擦脸一边笑着说:“我会呀,怎得不问我?”

“你会什么,净宠你妹妹。”方太太接过毛巾责怪。又不好意思地道:“林先生,您见笑话了。”

“怎么叫笑话?”方锐笑,“国文有什么难,‘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林先生听我念得可对。”

林敬言也笑了:“这里的‘美人’借指君王。方生还需勤加用功才是。”

方锐没想到他的调戏没到地方,只得摊手:“学得不好。先生莫罚我。”

 方小妹望望先生,又瞅瞅哥哥,总觉得哪里奇怪了。便摇摇脑袋,推林先生出门。

 

“先生下周记得来!”方小妹喊:“你布置的题目我都会做的。”

“一定要记得做。”林敬言微微皱眉,担心她说完转眼就扔作业去玩了,只得又嘱咐了一遍:“不会多写几遍,问你哥哥也行。可别再让他代做了。”

方小姐便满口答应。这是个休息天,她上完课晚上就能玩了。满口应付,林敬言回头。又见方锐在二楼窗台,模型放在一边。看他回头,也便笑着招招手。喊道:“谢谢林先生了,我家这妹子不乖,您多打两顿,便能听话了!”
方小妹在下面听着,好生不大开心。也喊回去:“打什么打,该叫妈妈打你!”

次周林敬言来。听见二楼传来钢琴声,还有歌声,似乎是方小姐。循着声音上了楼,弹琴的是方锐,方小妹跟着唱。穿着一身天青色的旗袍,很是好看。见他来了,竟然有些脸红。方锐便也跟着笑得暖融。他等一曲终了,也靠边鼓起掌来。方小妹开心地跑过去拖他的手。

他上次来天还不太热,穿着藏色的长袍。这次换了件烟灰色的衬衫,深色长裤。方小姐眨着眼看他,问道:“林先生,我唱得好听么?”

“好听的。”

没想方锐也跟着学舌,捏着嗓子道:“林先生,我弹得好听么?”

“你别学我说话。”方小姐跺了一下脚。

“我不学,我不学。”方锐摆手讨饶:“我弹得不好,全是方小姐捧场。在下多谢小姐。”说完还拱手作揖。

林敬言笑着,没答方锐的话。方小姐跑回房间换衣服,方锐便说:“她六月要去校庆典礼上合唱,现在就开始准备了。”

“你弹得很好。”他说。

“母亲教的。”方锐笑笑合上钢琴盖子,把那块白布铺起来:“耽误你上课了,我也有事要先走。”

一下就没话了,林敬言和他站着,两个人隔着琴凳,不知怎地生出“这可有些唐突”的心思。便撤后一步,转过了脸。房间窗户开着,听见风和树的沙沙声,吹着窗帘荡漾。方锐见不得冷场,有些没话找话:“天气也是热了。”

 两个人颇有点尴尬,对视一眼,又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方小小姐换了衣服,乱着头发就来拉方锐:“哥,你今天晚上,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吧。”方锐想想:“你还要练习?”

“那你明天可得回来,我要唱。老师周二要我去听她指导呢。”

“你做算学要有这一半认真,我可就要乐坏了。”林敬言忍不住在边上讲:“上次的题目都会做?”

“都做完啦。”她道。

“哥哥帮你了么?”

方小姐一个劲儿摇头,马尾辫直甩。

“好,我明天回来。下午陪你唱。”方锐说完,又自嘲似的:“我一个大学生,给你们校庆排练的这样勤!”

方小姐撇嘴:“不是你该做的么?”

 

大概是中午心情不错,下午学习她也格外认真。林敬言总算觉得没那么累,讲了些题目,考了考上周所学的功课。又带她预习了一圈,总得还算满意。便夸了方小姐几句,她可更高兴了。拉着林敬言问这问那,大抵是金陵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来广州等等。林敬言便也好脾气地一一答了。今个方太太不在,他下课时本想去和她道别,被小小姐拉住咬了咬耳朵:“母亲生气呢!二哥把哥哥要去留洋的事情说了,他百个不情愿,还来家里骂。刚好哥哥不在,就骂了母亲。”

林敬言想了想,这个“他”大概指的是方老爷,五少爷和六小姐的父亲。看样子这位小小姐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好,连“爸爸”都不愿叫。

“你哥哥要去哪里念书,已经定下了?”

“谁知道呢!他开始连我都瞒着,要不是要找母亲要钱……我猜他都不会说。”

方小姐看起来有点委屈。

“是觉得事情还没定下,不想夸海口吧。”林敬言笑道:“你哥哥很疼你。”

“那是自然。”方小姐说完边有点得意。他们一家三口感情很好,因此虽然和父亲疏远,母亲又是姨太太地位不高,她反正不觉得遗憾。

 

方家兄弟有五个,老大忙,年纪差的又大。等她基本记事懂事,就不常在家了。三哥方明华在医院工作,其他人他都不太了解。就听方小姐喋喋不休,讲完这个讲那个——反正,全都加起来,都不如他的五哥哥好。

没几日,林敬言回到住处。他和设计院的阮君同住。阮是他的同乡,和时下著名那个美女影星同姓,人又生得文文弱弱,不免得了个“玉儿”的外号。闹得更自卑了,除了上工不出房间半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林敬言都很少见他。

他便回了房间,给家里写信。想着荔枝要上新了,家里几位老人怕是还没吃过。难免有些惦念。大抵是写家书时总易思乡,他想着想着又想到方锐来。那一家许是都爱吃荔枝的,如果是这样,下次去上课也带些过去。想完了又觉得自己好笑:方家会差这点吃么?

这天晚饭后他去惠爱街边上散步。傍晚的红霞满天,到处是电车声和叫卖声,好不热闹。也便生了点和平年代的错觉。他又换了藏青色的袍子,觉着热,便把领子上的盘扣解开两颗。有女学生走过便调皮地笑着跑开。

 

今天的话剧团人来人往,林敬言惯是不爱凑热闹的。路过时发现人多,便折返回来打算回去,正想着,先被一个人引去了注意。白衬衫,黑西裤。正是方锐。林敬言欲要过去,发现他不是一个人来。还跟着个小姐拉扯他,不免停下了脚步。

方锐也是不巧,下了学想来看这里的魔术表演,却遇到了曾经的邻居程小姐。程小姐和他同龄,长得的确漂亮。可特别吵人,小时候就大着嗓子在楼下喊方家。五个兄弟挨个喊上一遍。弄得方家从少爷到下人都要躲她。后来方小姐出生,方锐跟着母亲搬走了,才算脱了她的魔爪。

几番拉扯,眼见着表演就要开场。方锐四处张望找法子脱身,居然见着林敬言,眼睛一亮。他想溜便也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咱们这么有缘,就和我看一场,好不好?”

方锐也没去奇怪程小姐怎地不和女眷一道。见到林敬言像见到救星。

“思嫣,我今天是真的有事。”他的表情还蛮是真诚:“下次陪你,好不好?”

“你有事,来剧团这过做什么?”程小姐怀疑地看着他,方锐拖过林敬言:“林先生,今天有西洋大师的魔术表演,一票难求呢,你想不想看?”

林敬言倒是在报纸上看过西洋魔术的介绍,说是特别新奇。却没讲话。方锐隔着袖子抓他的手腕,一副求助的模样。程小姐也看了看林敬言,见他模样端正,斯斯文文戴着眼镜。难免有点好奇。林敬言只好自我介绍:“我是方小姐的家庭教师,教算学的。”

“原来是个教书先生。”程小姐很满意的样子:“那请问这位林先生,有没有兴趣陪小女子看看这场难遇的魔术表演呢?”说完还打了个千。

林敬言在一旁苦笑,看方锐眼睛亮晶晶,抓着他的手还未放。眼神一对,似乎是劝他去的样子。不知怎的,竟是答应了下来。程小姐也毫不客气,说走就走拽他进了场。方锐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林敬言回头,用口型说了句话。说完便被程思嫣拉进场了,方锐反应过来那句竟是:“下次可要补赔我。”

大概是天气热,他脸上耳朵都发烫又红。

 

林敬言和程小姐坐下来时已经交换了姓名。程小姐生得落落大方,和时下扭捏拘谨的女学生不同,开朗得很。林敬言听着她讲话,无意一瞥,却是看到右手边的台子上,方锐的头冒出来。见他向上看了去,连忙招手。程小姐看林敬言突然笑了,也便奇怪往上看。幸得方锐缩得利索才没被看见。

他是买了票的。林敬言想,觉得好笑:大概是真的好看罢。

一场魔术表演看下来,是大变活人的戏码,也结合了中式的变金鱼,好不精彩。表演毕了,观众们往上砸彩头。那洋人没见过这阵仗,吓得抱头乱躲。弄得下面哈哈大笑。

程小姐家里司机来接,问要不要送林敬言回去。他推托家里住得不远,散场人又多,车不好走。待程小姐家的黑色轿车不见了,总算是长舒一口气。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往回走。人来人往挤挤挨挨,把他眼镜都挤歪了。好不狼狈。正狼狈地朝前走,也看着身边一个人狼狈地朝他那走。人群都往外,就他俩不约而同回门口,都以为对方落在后面。相视一笑,踉跄地停了下来。

“你耳朵可还好?”方锐故意大声说,好像他真的耳聋了似的:“有冇被吵聋些?”

林敬言无奈,刚好两人挨得极近,他便真凑到方锐耳边耳语道:“好像是有一些,你听听?”

 方锐话没听清楚,就觉得他呼出的气在耳廓边喷着。一时有点懵,闪开身去。林敬言也就跟上。

“这位程小姐倒是适合当个电台记者。”他笑着道:“一个人能撑满整场节目。”

方锐悠悠哉哉地往前走,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树。他跳起来,摘了一把攥在手里,伸给林敬言看:“猜猜在哪只手?”

林敬言当真猜了一下:“右手?”

方锐眨着眼道:“那你可别后悔。”晚上的夜幕已经降下来,路灯照在他脸上,柔柔的,近得能看见他脸上的小绒毛似的。林敬言点点头,伸出手去接。方锐就往他手上一塞。

林敬言接了,面不改色看那吊死鬼在他手上翻滚。方锐哈哈大笑:“可别吓傻了吧?”

“怪可怜的。”他把那丑虫子放回树枝上。

 

“你先回家么?”方锐问:“设计院是不是就在边上?”

林敬言没做声。他住得的确不远,却很不想让对方送他回去。自己毕竟是年长些的,莫名生出了自己该负责,要是送也是他送方锐才是的想法。

“怎么的?”方锐迈出一步,背着手倒走着看他:“哦——莫非是金屋藏娇,不想我看不成?”

“没那种事。”许是晚上也太热,林敬言抑住心跳道:“你想去便去就好了。”

“那我可真去了。”方锐也不看他,两个人并肩走了阵。也不知道到哪了,晕晕乎乎不知道拐道儿。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渐被抛到后面去了,周边渐渐只听得早生的蝉鸣。林敬言低声问:“可真是要去,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美人邀请,干嘛不去?”方锐问:“怕不是金屋藏娇不想我看了?”

“你还没到,算不得藏娇;你若不在,也总是金缕金銮殿都做不得了。”

方锐受不得他面不改色说这些话来,他面皮子平日里厚,这会儿倒是薄。只得攥紧了手心的薄汗。

 

方锐最后倒是没去他那坐,赶上了最后班电车回学校去了。林敬言说不上什么情绪,回去脱掉外衫,兜里是那张票根。他捻平了,夹到日历薄里。

这周方小姐还是周末要上数学课。他提前就开始准备,下午的课,中午吃过午饭便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去看教案,一会儿又去看练习来。结果这样折腾,反而去晚了。方小姐虽然端端正正坐好,却是为了掩饰没做功课的事实。林敬言没得讲,只好让她先做。她又做得不专心,写得极慢。

这边的学生心不在焉,那边的先生也心猿意马。“也不知道你哥哥今天回不回来”,这句在嘴边绕了几圈,都被他就着茶喝下去了。闹得方小姐好奇怪:“先生可是渴了?这会儿下去一杯茶了。跟牛饮似的。”

方锐倒是在楼下,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想些什么东西。好不容易起来,转一圈又躺回去了。捱了许久,只听得楼下有人喊开门。应门的是方太太,方锐听了一耳朵,恨不得往床底下钻。方小姐听林先生讲着课,林敬言一句没讲完,她却大喊有事。飞奔跑下楼了。

学生莫名其妙,先生莫名其妙,也出了房门,刚好在楼梯口儿和方锐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好笑。才是几日没见,竟是有点想念的样子。一时都无话。互相看着,好像要把这几日的空白都给看够补上似的,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先回过神的是方锐,没两步就往楼下跑。林敬言也就跟上,到了一楼却后悔了。这摆明是别人的家务事,方老爷带着人吹胡子瞪眼的。看着林敬言,大惊着指着他:“这、这是谁?”

方太太也便赶紧上去解释:“这是小妹的家庭教师,教算学的。她明年就升毕业班了,成绩不太好。便叫来补补。”

“补补!”方老爷挥了一下手杖:“不能找个女老师,叫什么男老师?一家里多个男人,算什么样子!”

“这有什么。”方锐在一边插话:“我不也是男的么?我还在这住呢。”

方老爷扬起棍就要打他。方锐也不躲,就这样迎着。他倒是收手了,恨恨地在地上砸了一下。大理石的地面砰一声响。

“有你这样污蔑自己女儿的么?”方太太生气了:“反正你就是看我们家横竖都不顺眼。你再指着我的儿子,侮辱我的客人,请你出去。”

“你叫我出去?”方老爷勃然大怒:“你叫我出去?让你的‘客人’留在家里!”

“这是我娘家的嫁妆换来的钱买的房子,这是我们家的房子。和你没有关系。”方太太气道:“你到了我家就要遵我家的规矩!”

 

林敬言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别人家事他站在这多少尴尬,却也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地和方锐和方小妹站在一边,好似一家人似的。方老爷看着更气了。

“我来教育我自己的儿子。”方老爷怒着说,指着方锐:“你给我过来!”

上次他来家里骂方锐的时候,方锐正好不在。他一腔怒火没处发,这次算是点着了。方锐还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小小姐飞快地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外面。那意思是“是你留洋的事情”。

老爷子在家发了一通火闹得一家不欢而散,今天的课也不了了之了。方太太过意不去,叫他留下来吃饭。他本想推托,耐不住方小妹软磨硬泡。方锐被父亲没头没脑骂了一顿,也不太高兴。蛮没劲地回房间了。等开饭的时候林敬言就敷衍着小姐,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也没听出个什么。到了饭点,一家人又和和气气了。

 

晚上吃得简单。方小姐非要林敬言说金陵的吃食,她听着灌汤包觉着稀奇:那包子怎地就没有肉馅,只有汤呢?

方锐看起来也开心了不少,笑着说:“那包子一定是要一口吃光的,等汤在嘴里破掉。”说完还遗憾地啧啧:“我们小妹儿这张樱桃小口,怕是一辈子享受不到了。”

“胡说。”方小妹问林先生:“可是真的?一定要那样吃么?吃不下怎么办呢?”

用过晚饭,方太太叫方锐去送林先生。方锐还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到了外边儿,两个人就着晚上的凉风走。下午的不愉快也都散了。

“呃……”

到了路口,两个人竟然都一起开了口。方锐觉得窘迫,林敬言倒觉得没什么。       

“你先说吧。”他讲。

“没什么。”方锐低下头:“……也就,路上小心。”

 

这日子过了几天,下次林敬言再去上课,方锐不在家了。许是要留学,比较忙乱。方小姐想唱歌,叫林敬言给他伴奏。他的钢琴一般,对着谱子弹而已。方小姐还挺满意,唱得开心。

“反正不学习的事情,你就做着开心。”

“到时候表演,你来看我好么?”她唱完一曲,鬓角都是汗,红着脸说。林敬言应了下来,又问:“你哥哥去么?”

“当然去了。”方小姐开心地说:“哦,他那时候还没到出去念书的时候呢!”

那便还有几个月。林敬言心下想,也不知道算是宽心还是憋屈。有什么用呢?他是要去留洋的,一年半载再回来。连小妹都变样子了,大概更是不记得他了。那时候他都快三十岁了,方锐还正年轻。也就跟他现下一样大。想了想,莫名心慌到难过。

 

日子也便这么过,掐着指头想算那人走的日期。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心上想长了荒草。长一茬,割一茬。割了又复长。几周后他在家里要睡着,却听着小石子儿打窗户声。开始以为是鸟啄窗户,又想,大晚上的哪来鸟呢?翻来覆去。阮君是终日闭门不出的,他有时都不确定名存实亡的同居人是否真在。或许是忘记带钥匙?

他打开窗子,看着下面站了个人。方锐在楼下,他没戴眼镜,看不太清楚。却知道是谁,楼又不高。一时不知道怎么才好,喜得差点忘记穿鞋下去。跑到了楼下,还要装装冷静的样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平复心情。却是方锐过来抱住了他,埋着头。初夏的夜里还是凉的,这样一来却燥热得很。

“怎么就来了,呆多久了?”

他靠在他耳边问,也没想这是两人第一次拥抱。有时候在学校,和熟识的同学也会拥抱。那是明显不一样的,至少肯定不会不愿松开。他们抱在一起,就跟抱了千百次似的。彼此都很熟悉的模样。

“怎的了?”

方锐两眼微红,似乎是眼角有点醺意。他以为他喝酒了,竟特别失望地要松开。只听方锐抽抽鼻子,似乎是哭了。

“他怎么能这样呢?”方锐委屈地道:“怎么能这样?”

林敬言不知所云,只能慢慢摸他的背脊。就听方锐絮絮叨叨地说,基本算是懂了。那位方老爷用了他的手段给学校施压让方锐不能出国念书。虽然替他难过,却也不容忽视地高兴起来。好在天色黑,又是抱着,看不见他脸上忽然的笑意。

原来方太太原本是本地一家富家小姐。因为海上船出事,家里一下破产。不得已只得嫁了方老爷,求个军政靠山的庇护。生了两个孩子以后,也不再年轻漂亮,赶着就搬了出来。本就是个二姨太,家里又从商失势,过得并不太好。

这种事是没法宽慰的,他也就好好听着。现下很晚了,两边都极静,千家入了眠。做点什么也就都跟偷情似的欢喜。方锐迷迷糊糊跟着他上了楼,心想,怎么就找他来了呢?

林敬言压抑着喜滋滋的心情,把人领上来才想起来问他是怎么来的。电车都停运了,他居然是浑浑噩噩走来的。不免更心疼了。

 

两个人和衣挤在一张床上,穿得又少。难免挤着挤着就能蹭出火,林敬言仓皇起身,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了。方锐心下生气,在床上翻,又是真累了,气着气着睡着了。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林敬言不仅起来了,还买好了早点。一笼蒸饺,两碗皮蛋瘦肉粥,一份炒河粉。他也便气势汹汹问道:“你昨天怎么睡的?”林敬言咳了一声:“我睡客厅的。”

他才不讲自己昨晚大半夜降不下来燥,跑到外面溜达泻火!

各怀心事地吃完,林敬言要送他去车站,他便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等车来了,又拽了林敬言的手,低声问道:“林先生,你把我当你什么人?”

他问完这句就跟恶作剧得逞似的上了车,一早上的魂不守舍都跟装的似的。只留下林敬言失魂落魄站在车站瞎想。不免感慨自己这么大人了,还跟那情窦初开的毛头小生有的比,忽喜忽悲大起大落的,实在不像话。

我把你当心尖儿上的人,方锐,你又把我当什么人呢?

 

方锐到学校还挺早,倒是撞见了两位同僚。大他一届的黄生和喻生。黄生知道他留学的事儿,便来问:“怎的了小方,没回家哭鼻子吧?”

“去你的。”方锐骂,黄生眼尖,咦了一生:“文州你来看,方君昨天是不是穿的也是这一件?”

“少天。”喻生便笑了,方锐正要溜,被他一把抓住:“好啊!你昨儿没回家,也不住在学校。是去哪了?”

他昨天和衣睡的,衣服难免皱了。衬衫后面皱巴巴一道道的,黄生便哈哈大笑:“臊不臊!”说着伸手去刮他的脸蛋。方锐也便躲,溜着捱墙跑远了。留着喻黄二位远远看他使劲扯自己衣服下摆想拉平褶皱,笑的不行。

他没留成洋,高兴得最明目张胆的是方小妹。更有理由拖着他在家唱歌弹琴了。吵得方太太生气,把钢琴房锁了起来。

半月后终于到了演出,方小妹领的合唱还是压轴。叮嘱两人一定要看。他们早早到了,在乌泱泱的大礼堂里坐一块儿。那一夜心照不宣过去后,两人都跟平常似的。可内里生出郁郁葱葱的草啊花啊,又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疯长。等到两边一照面,才倏然千树万树开了遍。

灯关了,难免生出不一样的心思,牵着的手指就往一块儿够。在袍子下面悄悄攥紧了,才觉得欢欣。至于台上表演的是相声还是话剧,都不放在心上了。

交叠着握了一会儿,两手掌心都是汗涔涔的。林敬言却舍不得动,方锐倒还动了。拖着他的手往下移,林敬言大惊,低声说了句别闹。方锐把手指比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轻轻往下拨弄。他也便觉得一股子燥热直冲下身,连带着大礼堂人多缺氧、呼吸困难。只能见到黑暗里一双眼睛,恰似初遇时候的明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块儿也便很快地肿起来,很是明显。再下去都要湿一块了。

“我想让你舒服。”方锐小声说,在演出声中不甚清晰,他却听得分明。两个人憋了很久,忍不住了。终于是方锐先起来。闷着头冲向礼堂后面一排小单间的厕所,这时候没人。听着背后儿歌合唱,是那首《春天的降临》:

“冬天把白雪铺满大地/可以叫春天不能出头/让花草活活埋在泥中/永远不准抬头”

两个人就在那小隔间里交叠呼吸,鼻里口里都是对方的味儿。虽是亲不够,又因为怕随时会有人来,没一会儿就泄了。也没心情再回去看表演,就半逃得回到了家里。路上也不说话,满脑子似乎都是刚刚唇齿的感觉和叹息的声音,还有那《春天的降临》:

“唱吧、唱吧/桃花燃起了鲜红/天空似海水一样明亮”

 

林敬言还是第一次来方锐房间,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床上推。抱着啃了一会儿,衣服也不顾脱,往上推了堆到一起,又去咬他胸口,咬得那块湿漉漉的,一片水光。好像真跟歌上唱“桃花燃起了鲜红/天空似海水一样明亮”。他就不坏好意地笑出声了。这会都弄得久了些,听得方锐在身下阵阵压抑,有点难以自持,听着他的惊呼,下腹就跟点着了似的,觉着更了些,便用手去交握。指尖揭着新出的白痕。

两个人一起抚着慰着,又×了一次。×在一起,光天化日的,平添白日宣×的羞耻。

方小妹的表演他们还没看。方太太陪着小妹去了,要帮忙化妆。没人发现他们溜了,一时半会儿家里都会没人。都是接吻的新手,也学着浅啄到追逐,竟也很快得了要领。似乎就是为了对方而学这件事似的,好半天才松开。都觉得舒服狠了,抱在一起喟叹。

等了阵,身上都是汗。那处也乌糟糟的黏在一起,洗干净又没衣服换。他比方锐高,换了衣服露出一截脚踝。洗完了又腻到一起。直到方锐看了看钟,说不行,小妹要回来了才起来。

林敬言看方锐桌上那木质模型船,已经做好了。也放在手上把玩起来,方锐头埋在枕巾里。刚刚林敬言洗过头,水顺着头发流在枕巾上,有洗发水的味,似乎还有股子“林先生”的味道。带着汗味和设计院的粉笔味。他嗅了一会儿,觉得下面又有起来的势头,才灰溜溜地爬起来找冰水喝。

两个人又转到二楼,林敬言往下望,才发现这间琴房便是初次方锐往下看他的那间。两个人在窗台又腻歪了一会儿,又毕竟是窗口,不太好明目张胆。一起坐到琴凳上,手把手玩了一会儿。彼此靠在一起抵着手,这才有了点依存的味道。林敬言指骨更长些。方锐笑着嗔可惜生得好手,弹得勉强。

还没弹完,鼻尖又迫不及待凑到一起,嘴唇自动靠拢了。却听得楼下有人喊,是那凯旋而归的方小妹。见到哥哥和林先生先回来了,嗔怪道怎么不等她领完奖?她高兴地妆还没来得及卸,脸上红彤彤的。方锐叫她快去洗了。这才觉得她眼神有点怪,竟是刚刚一紧张,手还握着没松开。握着拉着,燕尔新婚的交抵似的。

连忙松了又觉得有点后悔,似乎是欲盖弥彰了。

小妹看着林先生,可不是觉得奇怪!那件衣服小了多少,脚脖子都露出来了。便问:“你们几时回来的?”方锐做贼心虚,只说:“没多久。”她张了张嘴,居然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做妹妹的自是一眼看出哥哥撒谎。她必定是全天下第一喜欢哥哥,又很喜欢林先生。两个人都待她极好。她也不敢确认,只是觉得委屈。莫名觉得这世上待她最好的几个人,就这么陡然少了两个。她对林先生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是怪他太温柔了!想着,便哭得那脸上胭脂洇成一块儿。

“怎的了,定是我想错了。”她一面哭,一面还自言自语,仿佛自己重复多遍,他俩也就能跟着念了。两个大人就觉得尴尬:他们万万不想骗她。可方小妹听不到这句谎言,也就存了七八分猜想成真的意思。哭得更厉害了。

 

林敬言看着方锐抱她,两张生得极为相似的面孔。心下也软得一塌糊涂,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恋人,一个是他妹妹,活像一家人。圆满极了,就也想去抱。方小妹还不领情,钻到哥哥怀里哭。

正是一团乱的时候,方太太还赶巧回来了。她先去西饼屋取了奶油蛋糕要庆祝,见女儿等不及,就要她先回来。看不懂这是几回事!小妹用手背擦擦脸,见边上两个提心吊胆等她开口,觉得这两人也甚是讨厌。啜泣了一会儿才低声呜咽道:“我把你买的发夹弄丢了!”

那是个顶好看的发饰,价格也不便宜。正是为她表演而戴的。方太太听了这句,也去看她头上,果然见那振翅欲飞的蝴蝶没有了,急忙问:“掉哪儿了?要不要去找找?”

“哥哥找过了,没有。”她倒是不哭了,正儿八经扯起慌来。方锐边说:“小妹别哭,我们再去找找,实在不行买一个。”

“没有了。”方小妹恶狠狠地回头看她哥哥和林先生说:“丢就是丢了!”

说完还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方太太虽然可惜那挺好的发夹子,也不想太去责骂。反正丢了再买就是了!方锐不留洋也省下一大笔钱,给女儿买个喜欢的物件还是挺简单。

方小妹还委屈着,眼泪不停往下掉。上楼洗脸换衣服。剩下的两个人也不讲话,手又忍不住牵起来了,便也相互嘲笑。好在她生气大概也生不久,只是一时半会不能接受。林敬言听着方太太问他喜欢什么口味,也便要去里面厨房帮忙。这天就这么平安过去了。

 

日子就么一路向南驶了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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