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板娘……”

陈果扭过脸，方锐可怜巴巴，耷拉着耳朵，活像松鼠捧着坚果。

“干嘛？”

她翻手看了看表，六点才过半刻钟，起得早就觉得一天特别长。方锐的妆是她给化的，她瞅了一会儿，盯着他睫毛下灯光照出的阴翳，确定不是黑眼圈才撇过脸。

方锐眼神真诚，里面三分委屈七分别扭，恰到好处的纠结，一水儿人畜无害。陈果看了半天，笑了：干嘛，背台本。

我不想背。方锐字字肺腑：我背不下来。只有到了深夜，我的记忆力才能出现峰值。现在太早，我还没有清醒。

陈果叹了口气，转身去捏他的脸：你怎么一点都不让我省心呢。

“天地良心。”方锐举手投降，“老板娘您不能这样说，我能赚钱的。”

“你要是生在饥荒年代就是那小赔钱货要被扔掉。”陈果说，“乖，没两天就回杭州了。歇几天再折腾你。”

“您别折腾我了。”方锐啃着矿泉水瓶口，哔哔啵啵响：“我一定听话，别把我交给老叶就行。”

“方锐啊。”陈果突然拉住他：“我给你说个事儿。”

她的潜台词是：你别太激动。

“我不要。”方锐守身如玉：“老叶会杀了我的吧，我和沐姐姐不合适，媒体也不是傻的嘛。”

 

你当什么事。陈果瞪他：“上次说给你找个老师，还记得吗。”

我不要。方锐往沙发上缩缩，似乎一肚子不情愿，老板娘我不行的。真的。演个情景剧，荣耀选秀的评选说我是车祸现场。

是不是上次跟老板娘闹出心里阴影里了，好了老板娘错了。陈果揉他脑袋。那评委是蓝雨黑，你一个蓝雨练习生出身，不黑你黑谁。

老板娘你会不会说话。方锐泫然欲泣状。

 

陈果算了算，方锐签来兴欣三个月，用叶修的话就是砸锅卖铁从呼啸手里买来的。方锐还挺得意，没想叶修下一句是：也就值一堆废铁。

叶修能损人，方锐嘴上也不含糊。损不过叶修，好歹不能让自己吃亏。复出后接的电视剧半红不火的，收视率也就那样。剧本拖沓累赘，挂了个某小说改编的名也不行。倒是有真爱粉单剪了方锐的镜头，也就几个，纯为舔颜。往弹幕网站上一挂，一堆苏苏苏prprpr飞过去。

“这次喻文州黄少天也来，去不去找他们？”陈果翻着会场印的小册子。

“唔，不见。”方锐想了想：“你也不怕娱记黑我抱他们大腿。”

“怎么就抱大腿。”陈老板理直气壮：“你就不能出息点，你自己就是大腿。”

话说出来，也觉得自己说话过了。不过方锐倒是没良心。他为了防粉丝戴了个鸭舌帽，外套是陈果昨天给他配的，袖子有点长了，看上去像个逃课出来的中学生。

怎么就这么嫩呢，陈果作为女人，又陷入了对自己年龄的不甘中。

 

黄少天和喻文州现在红的要命，陈果都怀疑方锐是不是能约到。蓝雨出的演员多些，每年都会选点小孩子，培养几年，往电视上一送，年龄正好。先趁年轻，演两年小片子，大了再正经赚钱。谁也不爱做赔本生意。演员模特，哪有不年轻的。

看方锐又在摸手机，陈果清了清嗓子：咳。

我真不在玩游戏。方锐一脸无辜：“您说我让黄少天开个后门，把我送他节目上怎么样，到时候爆爆料，抹抹泪，哭哭穷……我准红。”

“最新消息。”陈果转转眼睛，想起个八卦。

 

她以前也不是专做这行的，偶尔听起娱乐圈八卦，玄玄乎乎，半信半疑。现在踏进圈子了，反而没什么兴趣了。华丽外表下的尘垢，离得越远越好，只要不脏到、和她手里，不对，叶修手里的那批人。自己的人都忙得管不好，哪有闲心管别人。

什么。方锐也故作神秘：喻文州黄少天出柜了？

你瞎说什么，当心造谣被网警抓起来。陈果按了一下他的帽檐：“是黄少天可能不做主持了。”

 

“哈？”方锐恍然大悟：“他咋咋呼呼终于把台长弄聋了？”

”可能要去唱歌哦。”陈果眨眨眼睛。

黄少天唱RAP……只能说天赋异禀。方锐自叹弗如。

“他和喻文州好像有了矛盾，嗯……也是外面传的。不过他和G台的合约到期了。他肯定不会离开蓝雨，但是蓝雨也说不准啊。万一上面人事变动怎么的，把他送走呢。”

噢。方锐装模作样点点头。

“算了……和你讲你也不懂。”

 

“我也跟您说个八卦。”

方锐正襟危坐：“蓝雨选练习生，不是有那个什么海选，电视也有转播的……诶，跟选秀女一样，人山人海，还要皇上，有老佛爷……”

“正经点。”陈果拍他。

“哦哦哦，表演节目嘛。但是不会都上去演戏啊，又不是北电面试。一般小孩都唱歌的，跳跳舞，还有朗诵的……就喻文州，他去拉的大提琴。很少见啊，就让他过了。结果进了蓝雨，发现很多都不行。”

陈果若有所思。

“他大一届嘛，练习生就两个年级，大家都认识。黄少天那时候天才呀，能说会道。背台词也特溜。他们俩……互相不是很对付。后来快毕业，电视剧来这里选人，大家都没上，就他上了。演那个法医，挺多人不高兴的。”

“黄少天也去试角了？”

“哦，好像没……他被老师直接推荐了嘛。没毕业就进组了。”

 

方锐眨眨眼睛，生怕陈果又要开始那套“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的说辞。

“老板娘你看，我本来就是演员出身的，唱歌那是兴趣爱好。玩不久。”

你蓝雨毕业，呼啸找你去唱歌。陈果沉吟了两秒，得出结论：呼啸有病？

喂！方锐很不满。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一线选手好不好。

对，QQ音乐排行榜第一页。陈果笑他。

钱好肤浅的。方锐委屈。

 

早年呼啸确实用他赚了不少钱。外形好，声线好，还玩的起那么一点创作歌手的路。稍微包装炒作捧捧，大街小巷都是他的歌。可才过了两年，风水轮转，方锐这款的又不流行了。呼啸重金挖来的唐昊，误打误撞捡了林枫，还有自己培养的赵禹哲。相比之下，方锐简直是个过气的赔钱货，怎么看怎么嫌弃。

那时候他的确挺惨的，老板劝他自己走。他粉丝多，被赶出去要传到娱记耳朵里，媒体一写，得请多少水军才能压住，还要打官司。可方锐没说话，身板站得笔直。完全没有那笑嘻嘻的样。他也接了两手那种风格的歌，嚎干了嗓子，后期做到昏厥。口碑也不好，两败俱伤，草草收尾。

 

就这时候，叶修问他，要不要接戏，拍电影。

 

方锐没演过电影。他念书的时候演过电视剧，不常出现的配角，但也不是打酱油的。按时间算，一集三千。

你后来怎么没去演戏，有次阮永彬问他：你那戏不还挺好的嘛。

按剧本来不适合我，方锐酷炫地说：我就喜欢自由的人生。

 

话是这么说，老软都不信。

“诶，是不是导演和编剧要潜你。”老软又想了想，同情地看着他。

“什么鬼！不要玷污我的清白好不好。”

他和阮永彬同期进的呼啸，阮永彬形象没他好。暂时也没发片当主唱，在一个不温不火的组合里当小乐队，拨拉两下电吉他当背景板。他知道的明白自己火不了，但要想活命，就得拼命。吉他键盘架子鼓，钢琴提琴手风琴，他都尽量去学。不说样样精通，至少让他在呼啸这么大公司饿不死。占得一席之地。

等方锐离开呼啸，他已经能转幕后做一些编曲之类的事了。老软自己觉得，也算是小有所成了。

 

他走的时候，阮永彬说，我不怕你做不出成就。去演戏，我相信你能做好。呼啸不要你，兴欣要你，也是不错的。我留你做什么，我给你发工资？要走赶紧走，汪峰没发微博，还能上个头条。

 

方锐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兴欣不大，小的很。上上下下也就陈果一个人带。叶修苏沐橙方锐这些一线，唐柔魏琛这些二线，还有刚出道的几个小朋友。

也好在新人省心。乔一帆是微草的，早年演过好多个配角，不温不火。他形象清秀，这种男孩好看，但不算难找，一个高英杰压了一头，红一个就够了，犯不着那么多。

生意不好做，蓝雨的训练营办得越好，微草越坐立不安，选秀弄了好几批。没选到第二个高英杰，还把经费选没了。乔一帆合同一到期就赶了人。

叶修问他，你就不能转转型，老演小白脸，过两年怎么办。

乔一帆好学，不卑不亢，讨人喜欢的很。叶修牵线，给他演了个军旅片。他演特工，也是男二，他以前没演过，跌跌打打，戏服一脱皮上都是青紫。要是一般人，可能就放弃了。某些打斗尚能用武替，那特写要求高，导演又苛刻——好在戏是演完了，也播了。收视率直线走高，乔一帆火了。又根据最近热门的医患话题，演了个小医生。这可真是家喻户晓了。

这下一来，兴欣才真正算是个经纪公司。一手包装的艺人，也算是他们这出道。陈果腰杆直了，一面想给小乔趁热打铁，演个男主角。那边又看方锐孤立无援，抛了橄榄枝。

但是叶修就是这么讨人厌，方锐恶狠狠地想。他还记得那时候叶修翻个白眼，嫌弃地问他：你多久没演戏了？接过电影没？当过主角没？我们得给你这个大牌找感觉，我场地费、人工费，胶卷不要钱？你多拍两天，我还要多付两天盒饭钱呢。咱们又不是嘉世，经得起你这么花吗？浪费时间，该干嘛干嘛去。过阵子演个小品能把包子逗乐了，再跟我讲演戏的事儿。

……真特么不要脸。方锐想，不是你叫我过啦演电影的吗。他当时还一百个不愿意，呼啸不让他唱歌，他去别的地方唱不行？积累的人气人脉，那一票儿铁杆粉丝。要是知道心爱的方锐大大不唱歌了，那还不可劲儿哭去，从南京排到北京。

可他一是没办法——蓝雨专攻影视和主持，霸图倒是演艺唱，和他风格又不符。百花、301这些小公司也不是不行，但呼啸那边又想卖他个好价钱。这些小公司负担不起……方锐想到这里就有点忿忿。

一百块钱都不给我，还想卖掉我。什么仇什么怨……

 

叶修说给你找个老师。陈果说：他个老朋友，话剧团的。你毕竟不是专业出身，骗骗小姑娘还行。

怎么叫骗小姑娘。方锐底气很足：阿姨们我也是骗的过去的。

也没什么啊，陈果说：你本来就是演戏出身。蓝雨训练营把你当演员培养，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倒好，别说电影了，连个电视剧都不接就跑去了呼啸。说是呼啸来挖你的……好吧，就算是。呼啸哪来得及给你时间深造，不是赶鸭子上架，火急火燎出个专辑，一堆也不知道为谁“量身打造”的歌让你唱……

陈果对方锐的老东家也不是很高兴。作为老板，花了个不高的价钱买了方锐是挺合算。可作为朋友，看方锐这么委屈，整个呼啸也觉得讨厌了起来——权衡之下，还是作为朋友的那一部分陈果占了上风。

呼啸之前给他的歌，难度不是很大。他的唱功这两年起来了，但快餐文化速食包装，说是好好练了突破了，方锐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他本来中音部分音色好一点，音域合适，呼啸就逮着死往这部分编曲子。高音不行，咱不唱呗。

猥琐。

他这两年越红就越多人黑。方锐自己不在意，他只看喜欢他的人说的话，讨厌我，我钱挣得比你多喜欢我的人你连边都摸不起，你讨厌我，你算那根葱啊。

他就这么想，咕嘟咕嘟红了两年，偃旗息鼓了——他在呼啸呆了两年，很多艺人的职业生涯也就两年，最好的两年卖命给呼啸赚钱，结果呼啸这么对他。

 

“好了，再说吧。叶修说给你找人，我也不知道他上哪找去。别又来个魏琛那样不靠谱的……别提了，我跟你出来这几天，提心吊胆，生怕一会去，新人就被魏琛教坏了。”

陈果明显有点烦躁。

最近她烦的其实不是方锐，G市一个颁奖典礼庆典，主要就是蓝雨主办的。方锐作为训练营毕业生，最近虽然走了下坡路，这两年也算是个当红歌星。请他是必须的。方锐颠颠儿来准备蹭吃蹭喝来点好的，结果陈果就是不让。

这会儿又拿他要当演员说事情。什么蛋糕点心糖分饮料油炸的，一律不给碰。陈果自己也不吃。方锐可怜兮兮的。以前参加个演员的party，还有一堆模特什么的。主人起了个蛋糕塔，切完就扔那了，大家喝酒。方锐好想吃啊，一直眼巴巴看着，结果到了晚宴结束，提都没人提一句。

作孽啊。

 

兴欣只邀请了三位：苏沐橙、方锐，还有唐柔。或许是叶秋给人习惯了，反正请了也不会来。何必自讨苦吃，打自己脸面。现在叶秋变成了叶修，不待见他的人反而更多了。抢生意、抢角色、抢招标、抢生源。反正叶修想要的，就来参一脚。气得一堆人恨得牙痒痒。

苏沐橙在外地拍戏，唐柔是陈果拖来的。他们不和方锐住一起，在酒店对面一家酒店，条件差的很远。今天方锐有采访，陈果一大早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化好妆。带他来吃早餐。

……说得好听，不过是陈老板自己也想找机会认识认识演艺圈的人，好积累点人脉。以后兴欣方便做事。

 

方锐打着哈欠：何必呢，只要叶修一发话，一堆人跑到兴欣来打他，什么黄少天，张佳乐，周泽楷……一线都不止，零点五线的。你还怕看不到。

而且叫我来这样不让我吃那也不让我吃……方锐捂着肚子。

陈果有些心软，起来挑了个看上去没什么奶油的最小一块蛋糕。放方锐盘子里：好了好了，最近表现不错，奖励的。就这一块，明天不许吃。

其实她最近烦心，不是方锐的事。苏沐橙从来八卦绯闻就多，她倒是洁身自好，可难免有苍蝇要装蜜蜂往鲜花上凑。陈果哪比得上那些水军公司，从人到阵输了个彻底。眼睁睁看着那些借着沐沐炒作的人顺风顺水。还有些low爆的爆料，什么苏沐橙出身贫寒，难免需要卖身才能总开一条星路。现在人模狗样了，又翻脸不认人……苏沐橙就算再大度有教养，毕竟是女孩子，这些难听的话传到她耳朵里，大家都难过。可那时候她就发誓，有天要让这些多嘴的人张不了嘴——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她现在一线明星，片酬、代言费上了七位数。当年的蝼蚁，她早踩在高高的云上。看不见了。

 

陈果想起，方锐还没签兴欣，打算观望的时候问她：你怎么保证娱乐圈水这么深，圈这么乱，你还能不忘初心坚持下去？你不是专业的经纪人，也没有她们心狠手辣，你怎么赢过他们？

陈果一时哑口，而她其实确定，直到现在，她也还在大雾中潜行，看不透的。

 

02

 

方锐的采访是跟了兴欣挺久的一个小娱记做的。问的问题他早有准备，不过是那些为什么转型、和老东家的传言、和新东家的绯闻。方锐扯了一会儿胡话，见对方还不信。就杀手锏要对方验证真诚眼睛。那小娱记没见过这场面，弄得哭笑不得。他出来才看到陈果抱着臂看他，冷汗冒了一背。还好陈果看上去像是习惯了。

天气越发的冷，杭州下了雪。他是广东人，第一年来南京冻得直哆嗦。

方锐站在那大厦底下，莫名有点紧张。陈果昨天给他电话，叫他今天来见老师。说是顺路来杭州办事，想见见他。方锐满口答应，第二天才意识到自己多久没演戏了。莫名脑补了苛刻的老先生，指着鼻子骂他你怎么演的戏，睡都没睡好。对着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脸色差了些。

他来的早了点，大厦里也没什么人。天气冷又太早，总是睡不醒。进了电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往外钻。结果电梯门关得太快，一头撞上去挺大一声儿。余光看到旁边人试图帮他按开门，却晚了一步，那电梯悠悠哉哉就上去了。

 

方锐有点怔，愣愣地看着电梯上行。

“急事？”旁边人问。

方锐摇摇头，他又问：“几楼？”

“十六……谢谢，哦。”

那人也上十六楼，挺巧。方锐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挺瘦挺高，戴着个眼镜。穿着件深咖色的西装外套。看他看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方锐愣了愣，回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傻死了。

刚刚撞得挺疼，方锐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看你突然冲出去，吓了我一跳。”那人看着电梯上行，说。

“突然意识到我是去考试的。”方锐说：“有点紧张，想出去静静。”

“考试很重要吗？”

“大概吧。”方锐说。他想了想：“而且只有我一个考生。”

“那还不好，百分之百的第一名。”

方锐听出对方语气里的笑意，着急了：“唉，不能这样想啊。反正……反正我就是紧张。”他想了想，顺便吐吐黑泥：“老师和我……家长是熟人，怕他告我状。”

正好电梯到了层停下。方锐溜出电梯，按着纸条上的房间号找到地方——是个舞蹈教室。看门口的牌子，今天大概休息。不太专业，大概是给小朋友做课外补习的，墙上几面大镜子，显得亮堂堂的。

“这里吗。”那人跟上来，顺着他的视线也打量门口的招生广告：“进去吧？”

方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问他：“你是不是姓林？”

他点了点头，听到方锐嗷了一声。

“别这样。”林敬言说：“只是了解一下，也不是考试。我朋友开的舞蹈教室，今天刚好休息。进来吗？”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方锐头低得很。

“你比我想象的年轻一点。”他跟着摸过来：“老叶管你叫老林。”

他是真的以为老叶叫的老林有多老呢。

“嗯？差不多吧。我的确比他大两岁。”林敬言说：“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林老师。”方锐正经地说：“我基础不好，你别嫌弃。”

“试试吧。”林敬言也正经地说：“太差我就不收了。”

方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发现林敬言带着笑。似乎是逗他的。

 

林敬言搬了把椅子到中间，问方锐：“以前演过戏没？”

“有啊有啊。”方锐开始掰着指头数：“前年的那个古装戏我演缠着男主角学武功的表弟，去年那个偶像剧演追过一阵女主角的富二代小开，谍战剧演男主角的秘书后来被反派陷害致死……哦，在训练营的时候还演过《雷雨》的小儿子，还有啊……”

“挺多的，来试试。”林敬言说：“你被女主角拒绝了？”

方锐干巴巴地说：“我被她当备胎……”

他以为林敬言会笑，他却认真想了想：“富二代对吧，你就假装这是奔驰宝马，带她去兜风吧。”

方锐看着那皮椅子，皮裂了些，已经有点海绵冒出来了。林敬言也看到了，伸手把它塞了回去。

宝马敷衍得很，演员心里也没多少底。他看看林敬言，表情挺认真的样子。知道躲不过去。深呼吸了一下。

方锐坐到凳子上，用手敲了敲方向盘。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身子前倾后移，很坐立不安的样子。

重复了几下，他突然眼前一亮挥了挥手，大声叫了一个名字。林敬言看他掰开车门，着急地跑过来，先拉了自己的手。又呃了一声赶紧放回去，问：“你下课了？饿不饿？晚上还有事吗？”

他倒是没指望林敬言配合他演女神，揉了揉鼻子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去吃饭吧？我……等了你好久呢。”

说着又用余光去瞟林敬言，伸手似乎想搓衣角，又克制住了。

他等了一会儿，眼光暗了下去。

“好吧。”他转身：“你有事就去吧，我约别人去。”他坐回椅子上，换档踩油门。拨了一下方向盘，然后垂下手。叹了口气，似乎是远远地望着什么人走过去。

“怎么能这样呢。”方锐气鼓鼓地说：“太没眼光了。”

说完似乎要下车，三步作两步跑了过去。还没多久，又突然停下，眼神黯淡。怔怔地看着前面。

“好了。”林敬言说：“这是剧本上的内容？”

“不是。”方锐说：“剧本上我和男主角吵起来了，不过那段台词我记不清了。自行发挥了。”说完眨眨眼看着林敬言：“我表演的怎么样？”

“还不错。”林敬言想了想：“有几个地方有点小动作没瞒住。还行吧，眼睛挺亮的。”

“眼睛亮也是夸赞？”方锐故意瞪圆了眼睛：“怎么觉得在没话找话呢。”

“当然了。”林敬言说，顺手抚到他眼皮上让他闭眼。

方锐合上眼沉在黑暗里。听到林敬言说：“眼睛，眼神。前者靠天赋，后者需勤练。”

“要练很久吗。”方锐张口就来：“我怕来不及……”

这句他是唱出来的，辛晓琪的《味道》。林敬言松开手：“戏还挺多的。”

“老师满意吗。”

“挺满意的。”林敬言说：“叶修怎么和你说的？到南京跟我的团？”

“算是吧。”方锐眨着眼：“能让我演男主角吗？”

“不能。”林敬言说：“我们没有歌剧团。”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方锐说：“我早就不唱歌了。”

他被呼啸雪藏过一段时间。没发片没新歌不打榜不上通告，连粉丝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这个每天都有前浪死掉的娱乐圈，差点就这么一头栽在沙滩上翻了过去。方锐说完，又迅速补了一句：“以后也不唱了。”

“怎么会？”林敬言扬眉：“刚刚不是还唱了。”

“你指的是我刚刚哼唧的那两声？”方锐皱眉：“那不算的。”

“怎么不算。”林敬言说：“我觉得挺好。”

“你真赏脸。”方锐做了个鬼脸：“我差点以为你是我的粉丝。”

“也不是不可以。”林敬言说：“之前的导演没说过你带小动作？”

“嗯？他可能以为是故意的吧。”

“你的故意和刻意差的有点大。”

“也没有那么刻意吧！”方锐不服：“本来剧本里还有强吻女主的戏，后来被删掉了。那个我一定能演好。”

“为什么，本色出演？”

“女主一定会爱上我的。”

“男主是谁？”

“周泽楷……”

林敬言没忍住，笑出了声。

“干嘛，他有比我好吗。”方锐不满地说。

“没有。那你试试来一段强吻？”

“……不要。”方锐看着唯一的搭戏对象：“我还可以演‘大雨天在女主楼下撕心裂肺地等她回心转意’。”

这也是剧本上的内容，男主和女主吵架，方锐在楼下等了女主一晚上，却看到女主下来冒着雨和男主吵架，他不敢过去，却看着他们吵着吵着抱在一起热吻又和好。

狗血又烂俗的剧，当年收视率还真的挺高。

方锐站到舞台中间，想了一下台词。

他今天穿了一件兜帽衫，牛仔裤。像翘课的大学生。方锐把兜帽带上又拿下，头发弄得一团糟。抓了一把脸：“我开始了。”

他跑到窗边，继续喊女主角的名字。

“你看我一眼不行吗！”他说：“周泽楷那个面瘫有什么好！”

这段还没过，林敬言听到上面歇斯底里喊了一句：“谁在说我们家楷楷不好！！！”

方锐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蹲到了墙根地下让楼外的人看不到他。仔细一听，还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暗想周泽楷粉丝群受众也太广了吧。

那人没声音了，方锐可怜兮兮地看他：“老林，救我。”

“还是不对的。”林敬言笑着说：“太苦情了点，假。”

方锐委屈地看着他。

“来看看你本来演的内容吧，这里条件不行，发挥可能不好。”林敬言说完，方锐才意识到那边有一台电脑。卡得要命，还是XP系统。

林敬言找到那部偶像剧，问：“哪一集？”

“倒数第五集。”

林敬言坐在那里拉进度条，问他：“平时会看自己拍的东西吗？”

“会呀会呀。”方锐理了理发型。

林敬言知道很多演员其实不爱看自己演的东西，他认识一个女演员，每次看到电视在播自己的片都要大喊换台换台我丑死了。

“还是多看看好。”

他正说着，拖到了女主角宿舍楼下，消防水车造的大雨果然不同凡响声势浩大，淋得女主角的眼睛都睁不开。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方锐的舞台表现力还是很强的。刚刚演的一般，现在看剧里效果倒还挺好。也没那么痴心和苦情。

“拍完你多了不少粉吧？”林敬言说。这种炮灰男二反而讨剧外粉丝们的欢心。

“嗯。那时候我刚开始演戏。”

这种偶像剧不算精细，拍的挺快，他觉得没受什么困难。毕竟也是蓝雨出身。

“这里。”林敬言按了一下暂停:"你自己看。”

“你这截得也太差了。”方锐伸手夺过鼠标，压在林敬言手上自己按了两下，换了一个镜头。这张比较好看。

“那你有没有看出问题在哪？”

“说台词没说利索。”方锐说：“可是我们有配音呀。”

那张看得出来，嘴型不太对。当天的水实在太大了，淋得他快讲不出话。哆哆嗦嗦的。

“也对。”林敬言继续放了，过了一会儿，又拉回去重放其中一小段。

“这段也有问题？”方锐探头。

“没有，挺好玩儿的。”

“你好过分啊。”

挺过分的林敬言指着屏幕里他的手：“看，小动作。”

“有时候太紧张了，自己都忘了，下来看回放才发现。”

“要是有个导演一看到你做小动作就喊卡，你就不会了。”

“喂。”方锐撇过脸：“你干嘛这么认真？”

“不好吗，演戏本来就是一件很认真的事情。”

“动手指，动眼神，动肩膀。”林敬言指给他看：“这几个地方要改掉，我以后也会提醒你的。”

“还有吸鼻子。”方锐补上。

林敬言笑了：“你自己还知道？”

方锐做了个鬼脸。

“知错不改，恶莫大焉。”

他说这话时淡淡的文绉绉的。好像书里的老先生。

“林先生。”方锐说：“你自己会有小动作吗。”

“以前会，后来都改掉了。”

“什么小动作，推眼镜？”

“我那时候还不戴眼镜。”林敬言说：“戴了以后早改了。”

方锐没再追问，去拉了进度条看另一个地方：“我觉得这里我表现的挺不错的。”

那是很后面了，第二天方锐装作若无其事跟男主打招呼，还祝福女主。看男主的眼神不平，看女主的眼神酸涩。

“嗯。”林敬言点点头：“这里处理挺好，看女主的时候眼神变化。”

两个人又静静看了一会儿，方锐见林敬言还在看，问：“后面还要吗？”

后面是周泽楷和女主角的镜头了。

“顺便看看周泽楷。”林敬言把“顺便”两个字咬的挺重：“他和你一届出道的？”

“对。”方锐说：“头两年好像不太顺，天天被人骂花瓶。后来听说换了个经纪人，戏路对了很多。”

“扬长避短也是必要的。演员的星路就那么长，前面还是要走适合的。”

见他看得认真，方锐也探头去看。林敬言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方锐蹲着趴在键盘上。林敬言便问他：“我去给你搬个椅子？”

其实椅子就在方锐背后，他用脚勾都能勾来。林敬言没想到他这么懒。

“你觉得他戏路会不会太窄？”方锐说。

“今年不是还有个谍战电影他演男主角。”林敬言顺手打开了网页搜索，周泽楷的大幅海报就这么亮了出来：“票房还不错吧。”

里面周泽楷穿着风衣，举着枪，戴着宽檐帽。

“BIU。”方锐用手指做了个点杀的动作。

林敬言关掉页面，周泽楷应声倒地。

“起来吧，腿麻了没？”林敬言站起来，方锐跳了两下：“不麻。”

“要不要试试周泽楷的戏份。”

“面瘫无口冷面杀手？不太适合我。”方锐说：“我比较喜欢江洋大盗。”

说着他还打了一套拳，行云流水的。林敬言问：“哪儿学的？”

“之前呼啸转型跟着练的。”方锐说：“怎么样，厉害吧。”

他又摆了个起手势，的确挺像那么回事。

“武侠片演过没？”

“演过啊，演男主角的表弟。”其实他说过了，林敬言忘了。方锐便补上：“但是不会武功，所以每天缠着男主角习武。于是男主角叫他顶着南瓜扎马步，过一会儿去看他抱着南瓜睡着了。”

那是他出道的作品。这个角色不难，挺讨巧。不少人被他逗乐，记住了他。

林敬言翻手看看手表：“时间还早，还演吗？”

“好。”方锐也抬头去看墙上的钟，时间过得挺快，这就一个小时了的样子，说：“演什么？”

“随便了。”林敬言想了想：“演个你没演过的吧，有想演的没？”

“有有有！”方锐举手：“报告老师我想演杀人犯！”

林敬言从善如流，道：“那演吧，我配合你。”

他今天穿得比较正式，舞蹈教室开着空调，已经有点热了。林敬言拖了外套随手搭在架子上，伸手去松了松领带，回过头去看他。白炽灯给他身上洒了层光，顺着肩膀淌在地板上。

“想怎么杀？要我怎么死？”

 

03

 

方锐想，如果现在有表情包，他要拖出来一个目瞪口呆.jpg，刷屏。

“你……”他咽了咽口水：“入戏太快了吧……”

他走过来，步履缓慢像踩着什么调子。每走一步，眼神里都抽出一丝一缕的狠厉。到了他面前停下，才纷纷积攒和拼凑起来。形成了个完整的轮廓。

林敬言低头去拨弄自己的手指，方锐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在做一个戴手套的动作。具体他戴上去要做什么，方锐不想细想。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我是杀人犯，你不该躺在地上装尸体吗？”

他觉得自己问的很有道理，只是实在没想到这个斯文流氓是个变态。

林敬言垂下眼透过镜片看他，方锐也就透过镜片望回来。带着一点心虚。房间里听到空调暖风呼呼作响的声音。舞蹈教室四面八方都是他们，各个角度的两个人。方锐突然醒悟，曲起胳膊就往他胸膛上擂。用了一招虚张声势的肘击。

他学过借位，这一下又留了力。明显不应该太凶狠。

没想到林老师这么弱，捂着心口退了两步，咳了起来。不是什么地动山摇惊心动魄的狂咳，却闷在胸口里回响似的，显得挺痛苦。方锐忍不住说：“你又切戏了？”

林敬言还在那卖力，方锐又说：“别演了。好假。”

林敬言低着头，他便看不到他的表情。见他还弓着背，有点紧张：“喂，你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走过去，扶住林敬言的肩膀，拍了拍他：“你……还好吧？”

“药。”他听到他从咳嗽中挣扎着扯出一个字。

卧槽。方锐懵逼了，想自己是不是一胳膊捅到不该捅的地方。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病人，一副要出人命了的大难临头。急了忙问：“你有吗？放在哪里？我去找……”

他起身就要去找药：“你什么病？心脏吗，放在包里？”

“好了差不多了。”林敬言直起身来：“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方锐转过身想揍人，警惕着看着他。

林敬言笑了：“不好意思，看你太好玩了。忍不住逗一逗。”

“我的荣幸。”方锐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林敬言看上去挺真心实意：“说起来，我本来还想提醒你看机位的事情。一开始忘记说了，被你拿来搭戏。只好礼尚往来了。”

方锐继续保持那个表情看着他，林敬言无奈的样子。

“请你吃饭吧？楼下就有一家茶餐厅。”

“不要。我怕你。”

方锐并不容易生气，这下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恼怒。想了想，总觉得跟无理取闹似的，他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这横竖不是什么大事，但就觉得来气——好像被他当个小动物似的逗来逗去，他还挺领情的一不留神就要炸。

“请你吃饭。我要关灯了，你还不出来？”

方锐啪地一声关掉灯，走廊里昏昏暗暗的。林敬言锁上门，方锐问：“你不近视吧？”

他锁门的时候，看钥匙不是很费劲的样子。轻轻松松从一大把钥匙里找出来，插进锁孔，转动锁好。在走廊里听到叮叮咚咚的声音。

“不近视。”林敬言说。方锐看着他鼻梁上的眼镜说：“老花？”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林敬言笑。

 

方锐吃饭挺不老实，每道菜都扒拉一点儿，然后又去咬吸管。他们点的不多，肠粉、叉烧饭和云吞面、樽仔奶茶，加了一盘炒芥蓝和一笼虾仁烧麦。林敬言先吃完了，也不催他。坐在那里看他吃。

“我吃饭很慢的。”方锐说：“你不要急。”

林敬言又拿起筷子逡巡了一圈，说：“我不急。”却像是没有找到想下手的，又把筷子放回去了。

“那咱们聊聊天吧。”方锐说：“嗯……我先来，我吧……”

“算了，我来吧。”林敬言说：“你吃饭。”

方锐想，他也不是第一个见识到他吃饭多磨叽的人。如果是吴羽策，会皱着眉头问他怎么还没好；陈果唐柔苏沐橙之类，会就手买一份好吃不胖的甜品陪他；叶修魏琛跑出去抽烟，或者说吃饭就吃饭，不要在那里猥琐了——林敬言却坐在这里老老实实陪他说话。

“最近我们话剧团在排一部戏。”林敬言说：“感兴趣听听吗？四个人阴差阳错的故事。”

他也没打算等方锐回答，看方锐又扒拉了几粒米进嘴，开口给他讲剧情。剧情不算复杂，约两个半小时的话剧。六个角色，三男三女。

他讲完，方锐刚好扒完最后一粒米。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舔嘴巴，说：“挺好的。”

林敬言以为他说剧情挺好的，谁知他说：“好久没吃叉烧饭了。”

林敬言知道他是个广东人：“怎么样，味道还算正宗吗。”

“啊，那我倒不记得了。”方锐说：“唉，我又想喝姜汁撞奶了，你还有别的故事能讲没？”

 

林敬言没在杭州呆太久就回了青岛。回去的时候刚好在下雪，打车不太好打。他在街边看了会儿电子屏播的广告，是唐昊代言的一款运动型饮料。

回了剧团，最近没有演出。大家都在排新戏，艺考要开始了，演员们都比较忙，要去外面的补习班做点兼职老师。剧团的薪水不高，基本上都是靠在外面各找出路。林敬言大概说了一下最近有新演员要来的事，大家听了多少有些惊讶。

他们社团倒一向不缺新人挤破头想要进来，只是目前一二线都比较稳定，轮换的机会也不多。角色倒有点分担不均了。

林敬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算是个二线明星。”

既然是二线，多少有点粉丝基础，对拉动剧团人气有好处。他们剧团出的票，绝大多数都是给国企工会买去发员工福利。现在看话剧的人不多，年轻人更是少。再者已经成名的荧幕明星，到了舞台上不愿意从龙套跑起也是正常的。想了想也便懂了林敬言的心思，问道：“是谁？”

“方锐。”

他吐了这个名字，倒是有不少人惊讶了：“方锐？他不是个唱歌的吗？”

“他有基础的，在蓝雨训练营最早是演员出生。后来被呼啸挖去唱歌的，我也去见过他，底子不错，你们可以放心。”

他这话说起来多少带了点回护的意思。新剧六个角色，男二号和三号迟迟没定下来。最近排的是老剧本，现在才有了主意。原本二号三号的待选人反而松了口气，这边不演配角，那边的剧大约会分主角过去。多少都挺高兴，象征性对方锐表示了点欢迎。

“他没怎么演过戏，大家多担待一下。”

“好说。”

话剧演员们多少有点看不上偶像剧，其实没人看过方锐演的戏。不过有所耳闻，觉得肯定不是白板一块，到时候有什么纰漏，遮掩过去就好了。不是什么难事。其他人也没追问。哗啦啦就都散了，各做各的事。女主角等人都走了，问：“他什么时候来？”

“方锐？下个月初开始，应该月底就会来。没几天了。”林敬言说，想了想又补上：“不会影响你现在的搭档安排。”

“没有。就是有点好奇。”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咱们团还没来过明星呢吧。”

影视演员上舞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的为了磨练演技、有的想换换路子，有的当做休息和消遣。

“嗯。”林敬言说：“兴欣会希望他多上上台，你们也别介意。”

“倒是他不介意自己演配角才好。我们这尊小庙。”

程思嫣也算是一毕业就进剧团了，和他一起工作的时间很长。林敬言想她约摸是怕和男主演搭戏搭惯了中途换角，太不适应。等她走了，舞台上就剩他一个人，一束光冷清清地打着。

他下了台，偌大的地方听到回音特别大声，空空荡荡的。

林敬言平时工作不带手机。回去了才看到许多新消息，都是方锐发的。他拉到最上面，发现第一条是：你看我粉丝给我做的表情包。然后下面一长串配了字幕的截图。

林敬言哑然失笑。

踩着吱嘎的雪默默回去，网速有点慢，点开大图费了些时间。都看完他发消息给方锐：“这都是哪里截的？”

“以前的剧呗。”方锐说：“伍晨那边在帮我刷微博热度，说我要参演兴欣要拍的那个电影。”

“什么时候拍？”

“早呢，现在又没钱……内部消息哦，别告诉别人。”

说完还发了个自己的表情，上面是“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可爱。”

还内部消息，谁不知道你们兴欣穷得吓人。

他想象方锐摇着手指跟他咬耳朵，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兴欣特别穷。鬼使神差地把图存了，方锐新消息又弹出来：“本来还指望你给我报平安呢。”

“太忙了，迟了点，行不行？”他回：“到青岛了，今天下雪。”

方锐的消息没再回了。林敬言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专心走路。他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虽然没湿，还是怕戳到人，就没坐公车，徒步走回去。

晚上他自己做了个羊肉锅，编剧打电话给他，问是不是要定角色了，他还有地方没有改完。

“男三号的那个角色留一下，大约什么时候改好？”

“很快了。”那边知道这就是要留着照顾新人了：“咳，不过也别太催，最近累得很。”

他听到那边拨弄打火机的声音，知道又是在抽烟了，说：“辛苦了，也别太累。”

“倒是你别太累，”那边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一个人做五份工，也不知道把自己当什么了。”

“我又不演戏。”林敬言无所谓地说：“也没有太累。”

那边没再就着演戏的话题讲下去，没多久就挂了。他看着半锅羊肉莫名也没了兴致，收拾收拾放冰箱。睡前看了看天气预报，算着方锐回来时候的日期。那天气温有回温，天气应该还不错。也就放心下来。

 

次日他回话剧团，有人早在办公室等他。是老路，做财会的。见他来，很兴奋地样子。林敬言才知道他居然是方锐的粉，哭笑不得。

“这事你都不告诉我。”他说：“我还是听别人说的。”

他是财会，一般团里角色变动也根本不关他的。林敬言只好说：“只是现在演员之间透个风，下周开会会说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他的……”

他把“粉丝”这两个字憋了回去，老路倒不介意，说：“你打我电话试试。”

老路平时不怎么爱说话，都是埋头算账的。难得这么积极，林敬言当然得配合一下。那铃声响了，他道：“我连铃声都换了，到时候他一来听到了，会不会很高兴？”

林敬言其实有点摸不清方锐的性子，不过不想打击老路的积极性。

老路还挺高兴：“我真挺喜欢他的，你看过他在蓝雨之间那场选秀没？那时候他才十五岁。”

林敬言感觉遇到了一个脑残粉的样子：“看过。”

“是吧？表现是不是特精彩？可惜我不是当时看的，后来才去找的。到时候来了我可要找他要签名。”

林敬言一向觉得老路是个闷头做事的人，这次可真是大有改观。

“对了，他是要演新戏的吧？”老路问：“演的谁？”

“男三号。”

“太小了吧！”他为偶像鸣起了不平。讲是男三号，其实也只是因为只有三个演员而已。男三号的角色比二号少了至少一半。

“二号不适合他。”林敬言说：“别的剧也没有这么多演出机会。”

下一句林敬言没说，他知道方锐迟早要走的。给他个小角色，到时候走了找人替就行。演出拉的时间太长，又是巡演，方锐坚持不到最后。

他迟早是要走的。

男二号是个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的颓唐男人，老路维护偶像的心情挺迫切，似乎也是认为这不适合方锐。没太坚持，又问：“那男一号……”

林敬言笑了，他也就闭嘴不说了。

“等他来了再说吧。”林敬言说：“他也是听老板命令的，不归我们管。”

“他现在的老板是兴欣吧？”老路说：“你知道他跟呼啸怎么回事吗？唉，我还挺喜欢呼啸的……”

呼啸作为本市的娱乐公司，和他们话剧团也有扶植和赞助，算是合作对象。

林敬言送走八卦的老路，上网看了一会儿新闻。看完了去找娱乐新闻，没看到传说中兴欣电影的消息。想到昨天方锐说的兴欣太穷拍不起。

他和叶修认识得很早。早年他还叫叶秋，见头不见尾的神人。引得多少人想被引荐认识，熟悉后又想还不如不认识。那时候叶修做导演，也算是神一样的存在。像个攀登而上的王者。

他和叶修却也是挺长时间没联系了，那时候把他往这塞人。林敬言伸手找他要学费，叶修罔顾左右而言他：哈，等废物点心成了名，什么代言啊采访啊，你们就随便拿了。我们都不会来找你们要提成啊？你看看，是不是一举两得。

讲不讲道理。

兴欣算是他一手带起来的，陈果本来根本就是个娱乐圈局外人，顶多是个资深外围。然而叶修带着一群草根出身非科班的团队，就这么撑起了一部电影，成本极低，据说很多演员都是免费出演。总共斥资不过三百万。却一举拿下了那一届的最佳新人导演和最佳影片。

叶修当最佳新人，很多人是不服的。他算哪门子新人？叶修却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还说自己是第一次出席颁奖典礼，挺紧张的哈。

……完全看不出紧张的样子。

那部电影上映的时候林敬言太忙没有去看，后来在网上看了。一群新人演技果然让人着急。然而叶修很会掌控，恰到好处遮掩了所有人的短板。

据说演员还不够，编剧场记统筹都拿来凑数露脸。因为不好意思写真名，最后演员表上写什么月中眠的都有，乱七八糟的。

他后来把这电影下下来了，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看。之前叶修找他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能不能把剪辑前的版本给他，长一点的那个。叶修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对手公司派来的卧底呀？

他们的对手以前是嘉世，现在大概是霸图。

“你让我带你的演员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卧底了？”

“我们是合作、合作啊老林同志。合作愉快啊。”

真是气死人了。

林敬言想到叶修，就想起一位朋友说的“打他一顿出气”，想起往事来。正想着，发现手机在桌上震动了很久。他平时工作的时候不开铃声，错过电话总是觉得抱歉，那边挺有耐心地等他接起来：“嗨林大大。”

“方锐？”林敬言问：“不是说还有工作？”

他应该是月底来，月初开工的。现在还有几天，差不多熟悉一下环境，刚好赶上一个周末的尾巴。时间宽裕了许多。

“我翘班提前来啦，”方锐说：“唉，雪天不好打车，你来接我呗。”

 

04

 

他们剧团有一部商务车，也有司机。林敬言没找他，急着回了家开了自己的车来。路上难免耽误了些。方锐坐在麦当劳里，挺好脾气地等他来接。拖了个拉杆箱，背着双肩包。戴着鸭舌帽和边框眼镜，坐的却是窗边的位置。见到林敬言下车走下来，特别显眼，林敬言眼皮都跳了跳。

他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公众人物。

麦当劳人来人往，又都是年轻人。偶尔有女生路过，隔着玻璃看到他，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就不好意思地捂起脸，用嘴型说哎呀别看我。

那女生特别高兴，指了指手机示意能不能拍照。方锐比了个剪刀手让她隔着玻璃窗拍了。

挺二挺老套的手势，他做的还挺认真。女生自然就满意得很。

林敬言不知道该不该这么直接进去，回到车上给他打电话。方锐挺高兴，给人家签了名跑出来。林敬言想到他还有行李，躲也是躲不过了，就出来帮他开了后备箱。方锐怕冷，草草塞了东西就钻进副驾。等林敬言放好关上，听到他说哦漏，我饮料丢在里面了。

林敬言指指前排储物盒，里面一盒奶茶，还是热的。方锐嘿嘿笑了笑。

“你胆子真大。”林敬言说：“居然往麦当劳里跑。”

“我觉得挺好吃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林敬言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你来之前，陈果特意叮嘱我，叫我看着你，不要吃零食和垃圾食品。”

方锐眼睛都直了，半响说不话，末了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怎么能这样呢！”

垃圾食品是生命之源。

“还让我看着你健身，刚好我们剧团后面有个健身房。带你去办张卡？”

方锐嗷地哀嚎了一声。

林敬言逗完了，说：“剧团有单身宿舍，一室一厅，离得不远，直接送你过去吧。也有三个人或四个人合住的。”

他之前问到的是已经分完了，不过想方锐和他们也不熟，一上来就合住如果有了矛盾不好。干脆找了单间。

方锐嗯了一声：“你也住那吗？”

“不是，我在外面住。”

“附近挺热闹，我们是老剧团，靠近市中心。这点你可以放心。”

现在的新剧团都建在新区，离得挺远。周围虽然有电影城和购物中心，还是不如老城区有趣。各个地方又离得很远，散步去显得太远。只是给有车一族的中低阶级周末消遣的。

“离呼啸近吗？”

“远的很，两个地方。”林敬言说：“不会遇到的。”

“我也不怕遇到。”方锐捏着饮料盒：“见到也没关系，看我喷死他们。”

“喷死谁？”

他以为要说唐昊，方锐却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喷领导啊。”

说完又得意地说：“反正现在不怕得罪他们了。”

“好。争取让你遇到一下，到时候可别怯场。”

方锐没问下去，奶茶已经喝完了，他在那里捏盒子和咬吸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敬言。

“干嘛？”林敬言说：“单身宿舍条件不算差的。就是有点冷，没暖气。”

“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方锐咬着吸管说：“是不是真的？”

那天回去他隐隐觉得有点像，也没细想。现在两个人坐到车上闲聊，这种感觉反而更明显了。干脆就问了出来。

“这算什么，搭讪？”林敬言玩笑道：“好像晚了点，应该第一次见面就说的。”

“第一次还没感觉。”方锐仔细想：“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他一纠结，吸管被咬的更瘪了，林敬言看不下去，就说：“是真的，那时候你蓝雨毕业，我去你那选过人。”

方锐愣了一下。

“那天你穿个蓝雨的训练服，短袖的那个。头发剪得特别短，没现在这么长。也没打耳洞。”

那天是夏天，天气挺热，阳光也挺好。照在方锐脸上，显得他脸红扑扑的。

方锐总算想起来了。又觉得还不如不想起来，往后缩了缩。

“下面的你还记不记得？”林敬言说：“我看中你了，你没看上我。”

他这话说得略带歧义，方锐都来不及纠正，忙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抱着头不知道该往哪躲。

“没事，都快五年前的事了。”林敬言说：“那时候你才十七岁，想走星途也是正常的。大公司和小剧团，想想也该选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见方锐还是一脸郁闷，忍不住说：“干嘛？怕我打击报复？”

“也不是。”方锐说：“我在想会不会后悔。”

“既然这么想了，肯定就是不后悔了。”林敬言说：“挺好。”

方锐是没看出来好在哪里，也想不通自己该不该后悔。按说一般的思路，那时候签呼啸都是正常想法。可是呼啸毕竟到头来对他不算厚道，如果不是兴欣，解约金能把他赔到死。怎么着也算是被欺负了，现在多少也是个不欢而散的结局，树挪死人挪活，可挪多了就成了流浪。

方锐又咬了一会儿吸管，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那你五年了还记得我？”

林敬言没承认，但也没否认。车开在平坦的路上，因为雪天，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堵起了车。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快要黑了。

“是不是是不是？”方锐还在追问。

“明天排戏，去不去？”

方锐的脑袋又耷拉下来了。

 

方锐到的时候大约下午三点，路上耗的久，这时候已经到了饭点。方锐不太想在外面吃，林敬言问他：“要不要在我家吃？”

“你别对我这么好了。”方锐：“怪愧疚的。”

简直是背信弃义的典范，老林得多失望啊。

林敬言怔了一下，想他大概是说五年前的事情：“没有，都多久以前了。我都不计较了，你计较什么。”

“那你们后来选到人没？”

“没有。本来也就挑中了你。”

方锐的愧疚里多了“怪不得对我念念不忘”的得意，嘿嘿地笑了两声。林敬言觉得他有点傻。

“其实吧。那时候还没来得及说你就跑了，本来是打算让你接我的班……”

他故作委婉地说完了整句话。

方锐本来在那里用力吸奶茶盒子底里最后一点点，被他这一句突然弄得惊天动地一阵咳。

“咳咳咳，啥，接班，团、团长？……咳。”

林敬言拍拍他的背，把他手里的奶茶盒子接过来，拿在手上，看那管子已经被咬得不成样子了，说：“怎么，终于后悔了？”

“咳，才不呢。”方锐还在那呛着，使劲拍自己的胸脯：“你到现在都没退位，我是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太子……”

林敬言看他不咳了，抽了几张纸递给他：“好了太子，还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他这会儿又不愧疚了，直点头。林敬言昨天刚好买了菜，说：“先送你回去把东西放下吧，房间有人给你打扫过了。不过被单什么的可能要你自己来换，有些洗漱用品也要自己添置。”

方锐满口答应，等到了地方开箱子，林敬言才发现他满箱子塞的都是衣服。只带了牙刷毛巾等简单的东西，不仅有点无语。

还好可能是认床，带了两床被单。急急忙忙就被铺上去。这房间也算是能住人了。

“我是一个明星啊。出门当然要穿点好的，不然别人以为我落魄了，要上报纸的。呼啸看到还不把我当笑话，那不行。”

那你就带了整整一箱子的衣服？

方锐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叫饿，之前大摇大摆在麦当劳里坐着，这会儿又非说自己不方便去超市了。林敬言无奈了：“沐浴液总是要的吧？”

“这个我有啊。”方锐大大方方地掏出旅行装：“全齐呢。”

 

这个饭倒最后却没吃成，刚好在宿舍楼里看到了别的几个剧团的人准备打火锅，见到他们便拉了一起。三人套件有客厅，不过椅子不够，每个人都回房间搬了把椅子来。围坐在一起。

方锐和他们很聊得来，没多久就混熟成了朋友。还被拉进了剧团的微信群里。

方锐大惊小怪地说：“你们剧团挺多人啊！”

大家都笑了：“其实都是我的马甲，不信你看我换个号和你说一样的话。”

方锐认真地说：“真的，比兴欣还多呢。”

“那是你们兴欣太小。”林敬言面不改色地说：“还有，你刚刚玩手机的时候我把你的碗拍给陈果看了。”

方锐吓得丢掉手机护住碗。

“你们娱乐圈有没有什么八卦？”那边人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能讲讲吗？”

“有啊。”方锐悄声说：“我给你讲个老叶的。”

那边人也很上道地凑过来，鬼鬼祟祟神秘兮兮地。

“叶修睡觉打呼，还磨牙。”

他本来想说叶修有脚气狐臭，想到在饭桌上，还是没说。

那人显然不相信，怀疑地看着他。

“他还虚胖啊。”方锐继续黑叶修：“每次上节目前都要喝二斤减肥茶。”

那人哈哈大笑，说你到底有多恨叶修。

方锐不提也罢，提了正好：“我们人都恨叶修，不止我，还有……”

他想起罗辑包子苏沐橙乔一帆，肯定是不恨叶修的，不能瞎说。于是说：“莫凡！你知道吧！”

那人似懂非懂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知不知道。方锐也不管了：“那时候叶修叫他进娱乐圈，他不愿意，叶修就让他家破人亡，倾家荡产，把他赶尽杀绝……”

又不是总裁文，那人显然也不信。只是觉得方锐一点明星架子也没有，像个邻居小孩。不免对他有点改观。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林敬言喝了酒，车扔在楼下打算走回去。被劝说太晚了又下了雪，路上不好走，要不留下来。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些年轻演员差着一辈，便没留下来，也叫他们别送了。

他没喝太多，脑子还是清醒的，只是身上发热，这会儿倒是正好不冷可以走回去。按了电梯要下楼，有个人又钻了出来。是方锐出来，要帮着倒垃圾。林敬言问：“你知道去哪倒吗？”

“知道啊。”方锐说。

“楼梯口就有，你跟着我下来干嘛。”

“呃，楼梯口的堆满了。”他随口说：“我去一楼倒。”

两个人看着数字一点一点变小，逼近了一。方锐开口，小声说：“我想起来了。”

林敬言侧头去看他，听到他说：“你那时候没戴眼镜，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而且你那时候好像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怎么想起这个了？”他问。

“我怕你……”方锐哆哆嗦嗦地说。

林敬言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装的，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有点好玩。故意说：“怕我什么？”

“其实我演的不好的。”方锐干脆说：“本来演的就不行。”

电梯叮的一声，正巧到了底楼，方锐拖着那个大垃圾袋跟他出了楼。

“你总这么想，我做的事情就没意思了。”出门的时候，他听到林敬言轻声说。

方锐觉得有道理：“对不起啊。”

“没事。你快点改观倒是真的，这样我可难办了。”

“要是说需要一段时间呢？”

“在你走之前改掉就行，那我还等得起。”

这时候雪大了，倏倏的。方锐有点兴奋：“其实我可喜欢雪了，小时候没见过，觉得特别稀奇。”

说完了又拖着垃圾袋走了两步：“可惜现在大了，不好意思玩了。”

“你现在也可以玩，我会装没看见的。”

“等雪再大一点吧，到时候你可别耍赖。”

“不会。”

林敬言撑了伞，方锐问：“路好走吗？”

“不远。”

那雪积不起来，到了地上就化了。林敬言低头，叹了口气：“你快去把垃圾扔了。”

方锐听了开始还不解，闻罢也低下头，看了一眼就嗷嗷嗷地叫起来。那垃圾袋划破了的样子，开始滴滴答答往外流火锅料。

等他跟扔定时炸弹似的丢了那袋垃圾，林敬言已经走了。周围黑漆漆一片，只有雪花在路灯底下白茫茫地飘。地上是化了的水渍，连脚印都没留下。

 

方锐第二天就进剧团了，巧的是老路今天还是不在。方锐没见到他粉丝。

剧本说的是十年前后的事。十年后两对情侣毕业，成绩优异的男二和青春美丽的女一本是神仙眷侣，却阴差阳错因为误会分开。十年后男二一事无成，女一嫁给了当年的普通小子，却是现在风光无两的男一。

她那边和男二旧情复燃干柴烈火，这边女二撬起了女一的墙角。

方锐的角色却是那始作俑者的男三，当年因为作弊被男二举报开除了学籍。十年来一直和男一暗中勾结，报复男二。跟在运筹帷幄的男一后面，舔着脸问东问西。是个小人物。

不过平日里，倒是个挺精明的人物。大学时代也不过是个普通学生。形象上还挺贴合他。十年后要怎么演，他不是特别担心——反正林敬言会教的。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角色，反复说自己就是喜欢演坏人。剧本刚拿到，上午他一直坐在台下看剧本，三个多小时了一动不动。扫地的大妈路过都啧啧称奇。

周围人看他那么认真，也没去打扰他。到了休息时间，见他还不动，犹豫着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他们那附近靠近学校，小吃挺多。平时也就都在剧场边上解决。

他们正在商量要谁去，有人却劝住了，是程思嫣。说方锐大小也是个明星，这么出现在学校边上的小吃摊不太好，大家想想也是，就都散了。又问她去不去，她说减肥，不吃了。

见众人散了，她回去，方锐还在那里。

方锐早年练过跳舞，在训练营的时候就有。后来开始唱歌，难免有时候要蹦跶两下讨讨现场观众的欢欣。骨头关节都有点受伤，现在坐久了觉得腰有点疼。好在那椅子够软，他看周围没人，便脱了鞋缩成一团躺着，感觉挺舒服。

“这椅子是可以放下来的。”他听到有人说，抬头，是个女生，他刚好知道。这戏的主角程思嫣。

这时候她画着淡妆，在灯光底下很好看的样子。

“哎。”方锐有点不好意思坐起来，那人笑了。问：“要不要帮你调？”

“不必了。”方锐说：“差不多了，我起来走动走动。”

剧本边看边琢磨，到了最后也没看到结局。方锐还挺好奇，想着要不要先给跳着看了。他掏出手机看时间，刚刚没注意，原来过了真的挺久。还有一条陈果的未接来电没听到，方锐心里暗叫糟糕。跟她说了声抱歉就去打电话。

没注意到她挺失落。

 

05

 

陈果其实没什么大事，方锐提前了几天过去也没影响兴欣的安排。问他还好不好，还有周末可以回家。反正杭州南京离得不远，上林苑就是家。

林敬言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他在说大家都很好特别好，尤其是团长。听了就笑了。方锐话题转得快，扯得也快。问了一下大家是不是都好，然后说什么魏琛感冒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嚷嚷着陈果把话筒交给魏琛，林敬言似乎听到话筒里面来了句气壮山河震耳欲聋的滚蛋。方锐揉了揉耳朵挂掉了电话，回过头看到林敬言。

林敬言看他手里还拿着剧本，问：“看完了？”

“还有一点儿。”方锐翻着，剧的名字叫《夜路》。他伸了个懒腰：“下午看完。”

“到时候会有个会。”

“嗯。”

林敬言看他有点累不想多说话，就没再说下去。问他：“吃过饭没？”

方锐好像才想起来吃饭的事情，说：“不饿。”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方锐接起来，听到陈果问：“我刚刚都忘了问了，你吃饭了没？”

“啊。”方锐眯起眼笑了：“不饿。”

“快点给我吃饭去！烦死了，这么不让人省心。”

林敬言忍不住笑了。方锐冲他吐吐舌头，说了几句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去吃饭了就挂了电话。林敬言问他：去吃饭吗。

“你们怎么也没个食堂什么的。”方锐说：“也不一起订盒饭？”

“以前是一起订的，后来大家都不爱吃，就改发用餐补助了。”

他刚说了两句，电话响了，林敬言接起来，是陈果。

“林先生？是这样，方锐是不是还没吃饭。您要是看到了顺便帮我催一下他，我怕他又忘了。对胃不好。”

方锐瞠目结舌，似乎是不理解陈果可以如此温柔体贴。林敬言挂了电话，拍一下他的头：“好了，吃饭去。”

 

“你对角色怎么看？”林敬言问他。

“嗯……挺势力的一个人，志在必得，也很敢忍吧。小人报仇十年不停的。”

第二天天晴了，雪化得更快。两边低矮的行道树上斑斑驳驳的，像化掉的冰淇淋。

“和你有共通的地方吗？”

“怎么会！我真么天真纯洁善良热情。”

“是是是。今天随便吃点吧。”林敬言说：“挨个吃一遍，熟了就知道哪里好吃了。”

方锐帮他把筷子擦干净，递给他：“我以为同事们会约我一起吃的。”

“可能看你在看剧本，没好意思打扰吧。”

“你也没吃吗。”方锐凑上来：“难道是在等我？”

林敬言不好意思直接打击他，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方锐撇撇嘴：“算了，还是假话吧。”

假话虽假，却好听。入耳穿肠。林敬言说：“我是在等你的。”

他交叠着双手从眼镜底下看他，言语里的深情像真的一样。方锐一个激灵，想起这人还是个演员来着。

“你别这样。”他捂着脸：“我要爱上你了。”

快餐店不合时宜地放着一首简单粗暴的爱情歌，这时候人少，大概是想放点抒情的挽留一下仅剩顾客。可是歌词太雷，活像狗血剧自带的BGM。方锐捂住脸不能捂耳朵，尴尬。

“好了，吃饭吧。”

方锐暗想这里人挺上道，上菜也挺快。谁知这歌还没放完被切了，放的居然是方锐的歌。呛得他差点没把米粒从鼻子里喷出来。

林敬言没听过这首，还很奇怪看他怎么了。

方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有时候被人认了出来，要把歌换成他的表示欢迎。他平时都挺淡定，大概是之前气氛不太好。林敬言给他递了纸，说不好意思，有时候还是没习惯你是个明星。

“没办法。”他捏捏自己的脸：“哥长得太帅了。”

林敬言想方锐十七岁的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候年纪小，带着一往直前和一无所知的奋斗劲儿，忍不住说：“这也是在兴欣学的？”

方锐不好意思说自己本来就这样，赶紧甩了锅：“对啊对啊，叶修魏琛那么不要脸。和他们在一起也耳濡目染了哈哈……”

他想方锐大概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候的样子了，于是说：“好吧，没事了。”

 

下午开了个简短的会，统筹定了各组的死线。还拿过方锐的剧本，用马克笔在上面写得大大的。鲜红鲜红，触目惊心。他们的女二中午午休玩谁是卧底，笑得太开心，下午嗓子哑了。被统筹追着打。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点那么低，笑出眼泪说自己再也不敢了。她一笑，带动着统筹跟着笑。一堆女孩子笑作一团。最后会以纷纷笑得嗓子哑告终。什么都没讨论出来。

“演出的时候叶秋，哦不，叶修会不会来看你？”快结束的时候，其中一个演员激动地说：“那是不是也能看到我？”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望向了方锐，方锐没想过这个问题，说：“呃，可能……？”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于是大家振臂欢呼起来：“耶！到时候就卖高价票——！”

方锐怕他们到时候失望，猫着腰打算溜。到门缝的时候被林敬言一把抓住：“散会到我办公室来。”

方锐怎么听怎么像高中班主任的“下课到我办公室来”，吓出一身冷汗。

林敬言走了两步，见方锐还在后面，扬眉：“不过来？”

“我我我上个厕所。”他往外蹿：“别急……”

“我怕你急。”林敬言抓住他的衣领：“离得最近的在那边。”

“我我我我不习惯离得近的我就要离得远的……”

林敬言扬眉：“这么怕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是真的想上厕所。”方锐心想不行了，要上杀手锏了：“不骗你，真的，你看我的眼睛。”

真诚的眼睛可是磨练多年的震慑技，一般情况下不用的。

林敬言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突然攻其不备拍了一下他的肚子。方锐靠了一声：“流氓！”

他被这么一打还真想上厕所了，林敬言领着他去了传说中最近的那个。

“我回办公室等你。”他说：“不要我陪你吧？这么近的可不习惯。”

方锐眼神怨念地看着他。

 

“你办公室会不会太小了？”方锐问：“怪挤的。”

“你要多大？”林敬言反问：“那就演个不占地方的吧。”

“哦——”方锐拉长音调：“我懂了——”

不占地方的，只用两个主演的，不需要多少背景的。

林敬言正在收拾桌上的书，随手拿了一本轻轻敲他一下：“懂什么了？”

“哎哟，就是你想的那样。”

林敬言办公室有个长沙发，会客用的。他看了方锐一眼：“刚好。”然后指指沙发，“躺下。”

方锐努力地想表现一下“大惊失色”，无奈演技不精。变成了掉叶子树袋熊。

“我演个给你看吧。”林敬言说：“绝症患者家属。”

方锐闻言听话地躺下来，林敬言在他身边搬了把椅子。

他沉默了几秒，无奈地说：“你不睁眼睛怎么看我？”

“我用心灵去感受。”他不张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等了一会儿没声音，方锐从眼皮里瞟出一条缝，慢慢睁开了：“好啦……我……哈哈哈哈哈……”

“笑场是演员最没素质的表现。”林敬言说：“你居然还会犯这种错误。”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睁眼看到你一脸凝重就没忍住……”方锐打了个滚：“哈哈哈真的好好笑啊——”

林敬言简直要怀疑他被女二号传染了笑点低。笑场这事他是有了解的，同一个地方这次笑了，下一次多半还会笑。而且一般停不住。

他起来，给方锐倒了杯水。看他自顾自笑够了，就着他手喝了两口。

“笑完了？”

“哈哈哈哈哈没有……”

“行了别装了。”林敬言说：“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抵触演戏？”

“我当年荣耀选秀的时候评委说我是车祸现场其实我只是演了个小品而已而且戏份也不是很多总得来说这件事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真的很大。”方锐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语气不太诚恳，可怜地补了一句：“我好害怕。”

林敬言根本不信他。方锐不会是受他人评价左右的人一直是林敬言给他的判断。他拍拍方锐的肩让他起来，自己躺了下去：“好吧，换过来。我快死了——这下你不会笑了吧？”

“还是想笑。”他大概在这些日子的接触中，早了解了林敬言不像他本以为的那么凶和严苛，各种意义上都挺好说话的老好人。话虽这么说，也没故意忤逆他。爬起来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然后林敬言就真的开始演绝症患者了。他的呼吸很重、很慢，每一下都很吃力的样子。

方锐坐在一边，抓住了他的手。

“老、老林呀……”

他这回是真的想笑，使劲压住嘴角把它憋了回去。因为太努力，手都抖了几下。

“你老家的媳妇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一死就改嫁到我家。还有那几亩地，征地补偿款我已经拿到了，存在我的户头上，密码我就不告诉你……

“还有多年前那事儿啊，你问我是不是高考前给你一杯加了泻药的水让你落榜，其实是的啊。还有，你工作以后散播你不举消息的也是我，让你四十岁才找到老婆，不好意思啊……”

他一语气的悲痛沉重，拼了命想逗他笑。可是林敬言就是不为所动。搞得他都着急了：“老、老林，你别恨我，我也是没办法啊。大家邻居一场，谁让你小时候成绩比我好害得我总被我妈打呢……哦，我还记得踢皮球我砸坏了人家玻璃，推卸给你，你都认了，虽然谢谢你。不过后来我却因为撒谎被打得更惨，还是怪你啊……”

他胡扯到这里，去看林敬言。听到他呼吸声音很重。

“对不起啊。如果有来生，咱们还是——”

他感觉他的手抖了起来，睫毛扇动，像是要努力睁开眼睛却没成功。后颈向后仰，方锐呃了一下，没戏本，不知道要不要叫护士。刚刚那些都是他瞎扯的。

林敬言挣扎了需求，三九的天，额头都出了一层汗。终于不负方锐所望，一命呜呼了。手还被方锐抓着，无力地往下垂。

“好了喂。”方锐戳戳他的脸：“你演的这么形象干什么。”

林敬言这次没继续在那装死，醒了，转脸去看他。他没戴眼镜，眼神就这么直射过来。

“问题很多。”林敬言坐起来：“你根本没想好你要演的角色是谁？对么。你想的他是因为嫉妒、怨恨报复病人的发小。病人死前要用一些话去激怒他。”

方锐半懂非懂的点点头。

“但是第一，你那话不像是激怒，倒像是忏悔。第二，如果是蓄谋已久，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会不排演很多次？你讲的太随意了。第三，你自己都没估量好自己的身份，要怎么去表现他？演你自己吗，那这表现也太糟糕。”

“有吗？”方锐想了想：“我换个方式，你躺回去。”他一指头把林敬言戳了回去。

于是林敬言又尽职尽责地躺平装尸体。

“你老家——”

他想用“记恨恶毒”的语气讲出来，一开口却觉得抑扬顿挫像太监。闭嘴了。

“好难啊。”他趴在林敬言身上，装哭：“老林啊，呜呜呜你死得好惨——”

戏还切的挺快。

“哭也哭得不像，要哭就好好哭。”

方锐“哦”了一声，唰地坐直身体。两行清泪就下来了。

林敬言笑着摇摇头，方锐站起来去抽抽纸擦鼻涕：“我厉害吧。”

“厉害。”林敬言看他擦完那两行清泪，眼睛还是红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是哭得太快了。需要特写的话还得给你慢镜头。”

方锐红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我再试一下哈，哭慢点。”

“别的学不会，这个倒积极。”

“这个要留着骗小姑娘呢。”方锐大言不惭地说：“可不得多练练。”

方锐又酝酿了一下，问林敬言：“你不是话剧演员么？在乎流的快慢干什么？”

反正台下人又看不见。

“话剧团也有不少人要学的，毕竟演话剧不能出名。”林敬言说。

舞台太小，心太大，融不下他们。都想去上荧幕，这些当然也要教。

“出过几个？”方锐问。

“赵禹哲算不算？“

“哈！？”

赵禹哲算是他的师弟——现在都喜欢这么说，管同一家娱乐公司出身的叫师兄师弟。呼啸也不能免俗。这人算是呼啸一手培养的，后来发展也不算差，拿了那一届的最佳新人奖。主要也是那一届最佳新人没什么太出彩的，赵禹哲不过不失，顺水推舟拿了奖。

他却是眼高于顶的。看不上前辈，瞧不起后辈。唯一能让他钦佩的，大概是后来到呼啸的唐昊。

“教过他一年，后来被签走了。”林敬言说：“不过本来到后期他课也不怎么上了，前面也不是很服我的样子。”

“他的演技比我还烂吧。”方锐嫌弃地说：“唱歌又不如我。”

“你哪里烂了？你不烂。”

他前一秒还在说方锐演的一堆错，这会儿又说他的好了。

“赵禹哲有没有什么八卦？”方锐说：“我拿去卖娱记。”

“都多久以前的了，现在卖也卖不出去了。”林敬言居然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我还是抓紧时间记你的八卦吧，趁着热乎卖了。”

“你也可以散播我不举啊。”方锐满不在乎地说。

“那我散播你演技差，行不行？”

“不行不行！”方锐猛摇头：“老叶他们会笑话死我的，你还让不让我回兴欣了。”

那就干脆别回去了。林敬言意外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没做声。只继续说：“还演不演了？”

“演啊。可是我没想好怎么‘嫉妒’‘报复’。我要酝酿一下。”

“好办，我看看下次要不要排《王子复仇记》，这剧小，可以给你主角。”

方锐看林敬言说完这话偏过脸去看他，以为自己刚刚哭完脸没擦干净，抹了一把问：“怎么了吗。”

“没有。就是觉得你该是不常嫉妒人，才没那感觉。”

“干嘛要嫉妒别人啊，人各有命。而且我本来就是好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的。林敬言又躺回去：“酝酿好了没？”

“再酝酿一下。”

“酒都给你酿出来了。”

“好酒不怕等，可我还是没酿出来。你表现一下？”又很乖巧地补上一句：“林老师。”

“好。”林敬言跟他换位：“这次不笑了？”

“不笑了不笑了。我一直这么正经。”方锐说：“不信你试试。”